他已在她身侧坐下。
十五岁时,这里不仅没有变成景区,她现在坐着的回廊没半点儿影子。实际上去年来时,这回廊也在搭,现在坐得久了,还能嗅出点儿油漆味儿。
她示意他替她剥橘子,脑袋向后倚了倚。
她印象里,只有十五岁那次不是独自过来的。
戚拏云当时过来参与一个为期三天的评审会,风岐跟来玩,某个下午,接待方带她们上来参观。
她嫌他们走路太慢,一个人在前头窜,窜入毗卢洞,看到一个老奶奶正悄悄从供桌上拿橘子,拿到手就撕皮,把橘瓣儿一个劲儿地往老伴手里塞。
毗卢洞里除了龛顶凿出的那一孔小洞投入的天光外,是没有任何自然光线的,那是个刚下过雨的阴天,里面也没有灯,潮湿混杂着燃香的气味闷在里头,久久散不出去。
橘皮清香一瞬间弥漫开,令人精神一振,却也惊扰了另外几个人。
当中一个大声斥责老奶奶对神佛不敬,老伴忙解释是自己生了重病,所以妻子想着这橘子在佛前供奉许久,让他吃下去或许能得神佛庇佑。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出乎风岐意料的,那人看老夫妇放低姿态,竟更加来劲,斥责的重心顺势转移——求神佛庇佑不更该烧香捐功德吗?偷贡品算怎么回事儿?
他的同伴打圆场,毕竟这对夫妻看着打扮朴素,显然不是有钱人,一面安抚同伴一面对他们说,再怎么着好歹磕个头问问佛菩萨的意思。
两人犹豫一会儿,老奶奶颤巍巍弯下腿,一旁一个不起眼的看着二十岁上下的姑娘迈上几步,在供桌前连磕三个头,拍灰站起身又从供桌上抓起两只橘子递给老夫妻一气呵成:“我磕过了,拿着。”
老奶奶愣在当场,后来进来的几个人纷纷劝先前那人别再为难一对老人。
那人本都要走了,被这女孩儿的动作弄得下不来台,声音又高起来:“你是他家孙女儿啊你磕算什么?”
风岐就抄着手站在一旁,左看右看。
那个女孩儿顶回去:“众生平等,我磕不就是她磕?有什么区别?再说了,你为了这点儿小事斤斤计较大吵大闹,你就敬了?”
那人这下当真急了:“你这是造口业!”
“你刚才骂骂咧咧的才叫造口业。”
“你会。。。。。。”
“我尊老爱幼,佛菩萨会保佑我的。我会怎样?你继续骂啊。”
应柏微微一怔,在他眼中,这种事像是风岐自己会干的,但她却说,那时她也觉得那老奶奶是在占便宜。
她指着额角对他笑:“我的观点,很多其实并不是我的观点。”而是来自于她遇到过的许许多多的人。
换句话说,如果用柏拉图的“知识即回忆”来解释,那天发生的事于她来说应该算是一次不大成功的唤醒。
后来找到妈妈,她指着里面的缭绕香雾问,在这儿放了这么久的东西,还能吃吗?
得了病,踏实治病比什么都强,吃这东西能有什么用?指望着这些就是纯属自欺欺人,不卫生又耽误工夫,还被人白白骂一顿。
话说着说着,她自己意识到了心理安慰的存在,可她依旧理解不了这种没有任何实质性进程的、寄希望于他人来救的心理安慰究竟有什么意义。这连画饼充饥都算不上。
那时她已有一套自认为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理论。
譬如求神拜佛是世上最无用的事情。
求神拜佛的人要么愚昧,要么贪婪,要么两者兼有。
妈妈叹口气,拍拍她脑袋。
她通常把妈妈的这种表情理解为“对我不满意”,只不过妈妈平时有这种表情时后面都会跟一句“你再想想呢?”
但妈妈那次没说那句话,只揽着她看过这里的一百多个龛窟,问她喜欢哪一龛?
风岐摇摇头,都不喜欢。那时候“世俗”与“俗气”这两个词在她心里没什么区别。
欣赏不来。
直到三年前,她整夜整夜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亮,偶然间在手机里刷到了一张头戴花冠的观音立像。
观音雕得惊为天人,真正站到她面前,她像得到了抚慰,她在她面前站了整整一天,在她的默然注视中号啕大哭。
那是叶惟去世的第十天。
风岐不明白,明明阿婆半年前的体检结果显示一切都好,为什么一个平平无奇的早上人就怎么叫都叫不醒,为什么送去医院一个白天,医生就要她签病危通知书。
和电视剧里配着或悲怆或急促音乐的场面不同,签病危通知书只是一个很寻常、普普通通的流程,医生递来夹着打印纸的蓝色夹板,同她讲话,她接过,签名字、写关系、标日期。
阿婆再没有睁开眼睛,她双眼紧闭,但还有带着痛音的梦呓,是在背物理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