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最近的北边邻居东宝瓶洲,钟魁瞧得上眼的大概就只有山崖书院齐静春的学问以及大驪国师崔瀺的棋术了。只不过听说驪珠洞天破碎下坠,那位齐先生也身死道消了,就连钟魁的恩师都颇为遗憾,私底下对钟魁说齐静春若是在桐叶洲,绝不至於如此受辱,最不济也不会落得个孑然一身,举世皆敌。
陈平安笑道:“边喝酒边聊?”
就为了钟魁口中“齐先生”三字,他愿意陪此人喝上一壶。
钟魁看了眼正在门口指点江山的妇人,低声道:“喝酒可以,可若是九娘埋怨起来,你要帮我说话。”
陈平安点头道:“自然。”
钟魁拎两壶青梅酒,以帐房先生的身份使唤小瘸子给他们端了几碟子佐酒小菜,他则盘腿坐在长凳上,没个正行。
陈平安问道:“听说先生来自大伏书院?”
钟魁没当回事,隨口笑道:“可不是,还是个君子呢,厉害吧?”
陈平安敬了一碗酒。敬“君子”二字。
钟魁赶紧伸手阻拦,只是陈平安已经一饮而尽。这位浪荡江湖的书院君子嘆气道:“这也值得喝一杯?我看你就是想要喝酒吧。”
陈平安记起了在梳水国遇上的那位书院贤人周矩,跟眼前这位君子大不相同。周矩当时在宋老前辈的剑水山庄口诵诗篇就能定人生死,好一个口含天宪。
读书人,读了不同的书,大概就会有不同的风采。
钟魁突然想起一事:“那夜挡住门外练气士的汉子身上所穿的甘露甲,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是兵家古籍上记载的『西岳,是甘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之一,是你家祖上传下来的?”
陈平安心头微震,摇头道:“是在倒悬山灵芝斋购买而来。”
钟魁问道:“了多少穀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了些小暑钱,不贵,打算以后送人的。”
钟魁笑道:“灵芝斋不识货,让你捡了个大漏。不过也正常,西岳给高人设置了禁制,我如果不是因为刚好书院有那部快要破成碎片的秘典,凑巧熟悉这些甲丸传承的兵家內幕,当时又使劲瞧了半天,也会认不得。我劝你还是留著它,这么值钱的东西,何况它还有好多故事呢,隨便送人太可惜了。”
陈平安不置可否,好奇问道:“八副祖宗甲?”
钟魁拈起一粒生米丟入嘴中:“甘露甲全名『神人承露甲,我问你,什么神人,承什么露?”
陈平安摇头表示不知,钟魁笑了笑:“除了西岳,其余七副最早的甘露甲分別是佛国、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云海,大多数在战事中毁坏,彻底没了,留下来的不多,有据可查的,就只有山鬼和彩衣两件。別看你手上这副西岳很破烂了,相比那两副好不容易遗留人间的,已经算好的了,碰上识货懂行的,你只管往死里开价,保证赚个钵满盆盈。不过这些祖宗甲到底是失了根本,庇护主人的神通十不存一,实在是令人扼腕。为了这个,得喝一杯酒。”
钟魁提起酒碗,率先仰头喝光,陈平安只得跟著喝了一碗。
钟魁自己主动说起了那场风波:“那两个皇子都不是什么好鸟,接下来你如果还留在大泉,自己悠著点。山下自有山下的规矩,而且山下高人多了去,比如那位三皇子遇上你,就是山外有山,所以才被淋了一头狗血。”
陈平安点头道:“是这个理。”
钟魁突然笑道:“想一想那晚你跟大泉守宫槐的廝杀,再看看你今儿在酒桌上这么附和我,有些不適应。怎么,在家乡吃过书院的苦头,所以忌惮我这么个君子头衔?”
陈平安哑然失笑,钟魁又道:“你那天说谁的道理都是道理,我觉得说得很好。至於要那小国公爷捫心自问,虽然听著更霸气一些,也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可其实有些……不讲礼了。”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没办法的事情。”
钟魁点点头:“確实,世道就是这样,身处粪坑,就觉得吃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人端上一盘菜,人家还不乐意吃。”
陈平安听得咂舌。这是一位儒家君子会说的“道理”吗?
钟魁感慨道:“可就算这个世道烂成了一个粪坑,也不是我们吃屎的理由。”
这会儿陈平安一手拈著下酒菜,一手端著酒碗,总觉得有些彆扭。
钟魁发现陈平安的异样,连忙安慰道:“咱们吃喝的可不是屎尿,是好酒好菜,你放心吃吧。”
陈平安默默吃喝起来。跟这个傢伙聊天,有点跟不上对方的想法。一时间,陈平安有些想念小宝瓶了。
门口有姚九娘出马,麻烦很快得到了解决。
如今客栈在狐儿镇百姓眼中玄乎又邪乎,所以连进门嚷嚷的胆气都没有。
陈平安谢过了姚九娘,就去了楼梯口。裴钱还坐在那儿圈圈画画,陈平安说了句“跟我来”,她就乖乖跟在后头,臊眉耷眼的,看上去像是犯错且知错的模样,可陈平安用膝盖想都知道后边的小女孩心里正偷著乐,他甚至完全可以想像,下一次裴钱去狐儿镇的那份趾高气扬。到了屋子,陈平安落座,裴钱没敢坐下,关了房门站在桌对面。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以后你就留在这里,我会给客栈一笔钱。”
裴钱猛然抬头,怒气冲冲,正要说话,看到陈平安的冷淡脸色后,便又低下头:“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回头我就去狐儿镇,还给小梅一只屁帘儿,给她买个四十文钱的大蝴蝶,绿绿的,比蜻蜓好看多了。小梅他们已经眼馋很久了,那么一帮吃串葫芦就跟过年似的穷崽儿可买不起,这次便宜她了。”
陈平安问道:“你哪来的钱?”
裴钱抬起头,眨眨眼:“跟九娘借的,不多,加一块儿,就二两银子。”
陈平安问道:“那你怎么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