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钱怯生生道:“先一起记帐上,以后我给你做牛做马,一点点还给你。”
陈平安说道:“你以后就留在这里吧,这笔钱,你可以给客栈打杂,慢慢还给九娘。”
裴钱皱著一张小脸,泫然欲泣。
陈平安指了指房门,平静道:“出去。”
裴钱狠狠抹了把眼睛,大声道:“我知道!你一直就只喜欢那个叫曹晴朗的小书呆子,你一直在担心他!如果可以的话,你一定不会要我,只会把曹晴朗带在身边!他犯了错,你不会这样的,你只会好好跟他讲道理,还会跟他说,以后不要做像我这样的人!陈平安,你一天到晚就想要撇开我!”她转身跑著离开,使劲摔门,回到自己屋子。
陈平安开始思量此后的桐叶洲北行之路,毕竟那座去往东宝瓶洲老龙城的仙家渡口就在大泉北境,如果绕路,就要多走上两三千里。如今与之交恶,自己一行人大摇大摆径直往北边走,换作自己是那三皇子也不能忍耐,即便这次被自己和钟魁打怕了,一个能够率军长途跋涉,深入敌国腹地,打杀別国府君和水神庙的皇子殿下即便不会铁了心玉石俱焚,多半也要给自己製造许多麻烦。实在不行,那就只能绕道而行了。
同一层楼,不提“闭关”的裴钱,魏羡正在屋內翻看一本购自狐儿镇的杂书。这位开国皇帝没亏待自己,还有酒有肉,桌上搁放著那枚兵家甲丸。大战之后,琢磨了半天,魏羡不得不惊嘆浩然天下练气士的神仙手段,以及这方天地的天材地宝,匪夷所思。
再过去,就是武疯子朱敛的房间,他正双手负后,弯著腰,绕著桌子一圈圈散步。
卢白象站在自己屋子窗口处举目远眺,腰间悬掛著那柄暂放在他这边的狭刀停雪,据说是一位元婴地仙的遗物,確实不是家乡那些所谓神兵利器能够媲美的。
隋右边盘腿坐在床榻上,呼吸吐纳,那把痴心剑放在桌上。
陈平安拿出一幅已经空白的画卷,想起那夜一闪而逝的杀机,不由得苦笑起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下楼吃过了晚饭,楼上四位画中人,只有朱敛踩著点与陈平安一同就座,还帮著倒酒,卢白象三人都未出门。至於裴钱,始终待在屋子里,没有动静。
陈平安独自出门,沿著去往狐儿镇的官道缓缓而行。他走在坑洼不平的黄泥路上,转头望向西边,然后转身走回客栈。
他和一拨人差不多同时到达客栈门外,竟是有伤在身的姚氏家主,征南大將军姚镇,带著那个当初一起身陷险境的少年。除此之外,还有亲身经歷过客栈风波的武学天才姚岭之及一个头顶帷幕的年轻女子。这些人身后五六骑不再是姚家边骑,而是无须刻意披掛甲冑的隨军修士,这些投军入伍的山上人,在大驪,应该会被称为武秘书郎。
见到了一袭青衫长袍的陈平安后,神色萎靡仍然执意亲自赶赴客栈的老將军立即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陈平安身前,拱手道:“义士两次相救,我姚氏感激涕零!今夜拜访恩人,请受我姚镇一拜!”
他说完就要对著陈平安一揖到底,陈平安赶忙拦下,免了这份大礼。只是拦住了姚镇,其余姚家子弟和与姚氏同气连枝的隨军修士已经整整齐齐拜了一拜。
姚镇脸色苍白。他是沙场磨礪出来的豪爽性子,直截了当问道:“不知我姚家应当如何报答?”
见陈平安沉默不语,他笑道:“並非是看轻了公子的侠义心肠,而是这等大恩大德,若是姚氏上下视而不见,姚家边军大纛上的那个『姚字就没脸面掛出去了。”
陈平安也不客气,问道:“老將军可有办法让我避开朝廷耳目去到北方边境上的天闕峰?”
姚镇问道:“恩公总计几人?”
陈平安本想回答六人,话到嘴边,立即改口道:“五人。”
姚镇略作思量,点头道:“可以!若是恩公信得过姚氏,就在此地稍等数日,事后定然让恩公一行五人安然到达北境天闕峰。”
陈平安问道:“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姚镇爽朗笑道:“天大的麻烦都熬过去了,这会儿已经没什么事情当得起『麻烦二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身轻鬆,虽然伤势不轻,一路骑马顛簸又雪上加霜,但是言语之间如释重负。只是他身后眾人却一个个心情凝重,带著浓浓的不甘神色。
姚镇似乎不太想走入客栈,提议与陈平安走一趟官道,陈平安自无不可。两人与眾人拉开十数步距离,姚镇泄露天机,轻声道:“不敢欺骗恩公,我打打杀杀了一辈子,这次陛下开恩,允许我入京养老,就任兵部尚书一职,可以携带家眷、扈从百余人,所以恩公可以身处其中,我需要耗费几天,在军中先帮你们安置一个合適身份。实不相瞒,这百余人,朝廷肯定会仔细勘察,所以还需要恩公你们受些委屈。”他有些愧疚。
陈平安想过之后,点头答应下来。
能够护著姚氏老人去往京城,陈平安也能够安心一些。
姚镇第一句话其实说得不合官场规矩。入京赴任兵部尚书是平调,甚至绝不是什么贬謫。大泉王朝的兵部尚书是实打实的朝堂要津,许多大將军梦寐以求的一把座椅,只是对於姚镇而言,这辈子哪天卸甲下马了,那就是养老。
再者,离开姚家世世代代扎根的南方边境去往京师蜃景城,也算背井离乡,以姚镇这个岁数,以及大泉南边定海神针的身份,大泉皇帝刘臻此举让朝野上下很是咀嚼了一番。
但是有一点可以確认,朝廷是准备保下姚氏了,或者说陛下已经下定决心,要將姚氏甩出旋涡,赏了姚镇一个明哲保身、颐养天年的不错结局。
大泉刘氏虽然到了这一代,皇子之爭的激烈程度有些超乎寻常,可是当今三位皇子,哪怕是那位年纪轻轻就坐镇北边的大皇子,对於朝野声望都很看重。说句难听的,姚镇在边关老死病榻、战死沙场或是莫名暴毙都不出奇,唯独不可能死在天子脚下的蜃景城。因为传闻有一位大伏书院资歷深厚的君子离开书院后,在蜃景城教书多年。
姚镇不希望陈平安以为双方一同前往蜃景城是要陈平安一行人护著姚家北上,便为陈平安梳理了一遍大泉朝堂的脉络,详细解释了如今姚家的处境为何已经算是脱离险境,这其中既有京师那位书院君子的功劳,更是客栈那位年轻君子的无形威慑。
陈平安几乎没有说话,多是倾听老將军阐述。唯独一次询问,是关於三皇子押送囚犯一事。
姚镇本是刻板之辈,比腐儒还要讲究君臣、父子那一套,只是被这次劫难彻底伤了心,行事风格变了许多,许多以前打死都不会与人坦言的大泉內幕如今云淡风轻便说出了口,想来除了伤心,老人其实还有些放心——放下心来安心养老了。
此次北晋金璜府君和松针湖水神之爭两败俱伤,坏了北晋国运根本,当初十数辆囚车当中就关著北晋五岳神祇之下的第一山神。三皇子为此密谋了七八年之久,动用了大量大泉王朝的秘密势力,只要成功押送那位山神府君返回,在蜃景城眼中,这就是立下了不世之功,无异於武將开拓边疆千里,只可惜功亏一簣,坏在了边陲小镇客栈里头,御马监李礼死了,申国公独子也死了,一来一回,十年辛苦经营,不过是得了面子,伤了里子。
夜色中,两人走在官道上,姚镇聊得很隨意,將陈平安视为恩人,並未因为陈平安的年纪而感到彆扭。
在陈平安与姚镇在外閒聊的时候,客栈里边气氛诡异。
姚九娘斜靠在门口,驼背老人破天荒喝起了小酒,钟魁坐在门槛上,抬头看著九娘的侧脸。整个客栈就一桌客人,隋右边、卢白象和魏羡都不喝酒,隨便跟客栈点了三样菜。小瘸子也饿得慌,见还剩下个空位,就与三人坐在一桌吃饭,也不夹菜,只是扒著碗里的白米饭,还时不时偷瞄几眼对面那个女子。
她长得真是比老板娘好看多了,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的女子?她背著剑,这就是江湖女侠吧。不知道以后她还会不会路过客栈,那会儿他应该可以当个掌勺师傅了,不用再扫地擦桌端茶送酒。
一想到这个,少年便觉得碗里米饭不比钟魁所谓的山珍海味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