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刃儿快步走到前院时,裴雁已停步站在院中。
她的目光扫过空置的工坊,最后落在那些被拆走的织机留下的痕迹上,眉头微蹙。
“赵坊主,”她的声音里带着克制的不满,“这些织机既然已经属于裴家,为何擅自拆运?”
赵刃儿竭力调整状态,努力让脸上的笑容显得谄媚:“裴夫人见谅。江南那边催得急,实在等不及打造新机。坊里最好的木匠都留下了,打造新机比修缮这些旧机更快。”
就在这时,裴雁的目光越过她肩头,忽然定住,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杨娘子也来了?”
赵刃儿心头一紧,猛地回头。只见杨静煦不知何时已站在后院门口,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她脸上血色尽失,眼睛里写满了震惊与茫然。显然,刚才关于织机归属的对话,她已听得一清二楚。
“外面风大,你身子受不住,先进去。”赵刃儿急忙上前,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我稍后再同你解释。”
裴雁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转,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混合着怜悯与讥诮的神情。她轻轻击掌,候在院外的仆从们应声而动。
十个沉重的木箱被依次抬进院子,最后四个仆从合力抬进来一个格外厚重的檀木箱。当箱盖被掀开,满院的铜钱与金银在冬日惨淡的日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杨娘子,”裴雁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看来赵坊主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一千贯现钱,还有等价九千贯的金银,便是你们这间织坊的价钱。”
她故意停顿,欣赏着杨静煦忍不住弯腰咳嗽的样子,才继续道:“真是可惜。当初我许你锦绣前程,你为了她断然拒绝。可她呢,又是怎么对你的?”
杨静煦的身子晃了晃,被赵刃儿拉住才勉强站稳。她望向赵刃儿,眼中先是难以置信,继而浮现出深切的伤痛,那是一种被最信任之人彻底背叛的痛楚。
“看来杨娘子确实不知情?”裴雁轻笑一声,语气转为尖锐的讽刺,“你视如珍宝的织坊,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获取更多利益的跳板,一旦价码合适,随时可以舍弃。连这等大事都将你蒙在鼓里,你在她心中……”
“你住口!”
杨静煦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院子瞬间寂静。她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几乎是下意识地替赵刃儿反驳:“她不是这样的人!她这么做一定有……”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怔住了。一个清晰的念头瞬间击中了她——没错,赵刃儿是那个绝对不会出卖她的人。织坊本就是她的产业,如果真是简单的见利忘义,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地隐瞒?除非,她有着绝不能说的理由,一个甚至不惜让自己恨她也要守住的理由。
她愣愣地看向赵刃儿,眼中的愤怒与伤痛逐渐被巨大的困惑所取代。
赵刃儿见她话未说完便愣在原地,眼中一片迷茫,只当是自己令她失望至极,连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赵刃儿心中鲜血淋漓,却知道戏必须继续演下去。她立刻换上更为市侩的笑容,快步走到箱子前,拿起一块金锭,贪婪地抚摸着:“名声哪里有黄金重?只要有了本钱,往后什么生意做不成,裴夫人你说是吧?”
赵刃儿唤来张一娘,递上早已写好的契书与合同。
裴雁仔细翻看各种细节,见确实没有问题,才放心收起来,递给手下的仆役。
“赵坊主准备何日启程?”
“月底前。”
裴雁鄙夷地瞥了赵刃儿一眼,冷笑:“但愿赵坊主在江南一切顺利。”说罢,拂袖而去。
院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满院沉默而刺眼的钱财。
赵刃儿松开手,金锭“叮”一声落回箱中。
她转身,小心翼翼地走向依旧愣在门边的杨静煦,声音干涩:“外面冷,我们先回屋。”
她扶着浑浑噩噩的杨静煦回到房中,让她在草荐上坐下。赵刃儿默默半蹲在她面前,垂着眼,心脏紧绷着,等待着预料中的质问、泪水,或是彻底的冷漠。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的反应,每一种都让她心如刀绞,不敢面对。
然而,漫长的沉默之后,她听到的却是一个异常温和,带着试探的声音:
“阿刃,”杨静煦轻声问,目光复杂地落在她脸上,“你是不是……惹上什么天大的麻烦了?”
赵刃儿猛地抬头,看向那双清澈的眼眸。那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纯粹的关切与试图理解的努力。
这份毫无保留的,甚至超越个人情绪的信赖,瞬间冲垮了她辛苦筑起的堤防。她鼻尖一酸,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能重重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是。”
“我现在是不是绝对不能知道真相?”杨静煦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醒。
“是。”赵刃儿的回答带着痛苦的肯定。
“好,我明白了,”杨静煦的声音越发冷静,仿佛做出了某个重要的决定,“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剩下的,就都不问了。”
“你说。”
“你会不会抛下我不管?”
“不会!绝无可能!”赵刃儿几乎是立刻回答,她郑重地望进杨静煦的眼底,声音斩钉截铁,眼中却不受控制地氤氲起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