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的河岸旁,十辆牛车依次排开,贺三郎正指挥着装卸工们将织机、染料搬上货船。
运河码头上人来人往,扛包的力夫、巡街的武侯、叫卖的小贩熙熙攘攘,恰好掩盖了某些刻意张望的视线。
赵刃儿站在栈桥头,特意提高声量:“三郎!这批织机务必完好运到扬州,开春前要把新织坊立起来!”
“坊主放心!”贺三郎会意地拍拍胸脯,“江南的生意就包在我身上!”说着亲自扛起最后一口染缸,踏着跳板稳稳走上货船。
货船离岸时,赵刃儿瞥见酒肆里两名戴斗笠的人匆匆起身,码头上几个游荡的身影也随即离去。
众人回到织坊时已近午时。
张一娘推开院门,终于松下一口气:“总算瞒过……”
她的话戛然而止。
只见杨静煦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素色衣裙,连斗篷都未披,静静地站在院子中央。
寒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和裙角。她面对的几间房门大敞着,那是原本摆放织机的地方,如今已空出一大片,只留下凌乱的木块和碎布。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全无血色,目光掠过门口僵住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赵刃儿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往日的温存,只有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被最信任之人蒙蔽后深深的失望与冰冷。
“搬空半个织坊,遣散织工……”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细微的颤抖,“这样的事,我竟是从头至尾,毫不知情。”
她向前一步,逼视着赵刃儿,一字一句地问道:
“赵坊主,你在做什么?或者说,你们究竟打算瞒着我,做什么?”
赵刃儿从怔愣中回神,连忙跑向她,利落地解下自己的玄色披风,不由分说地将她紧紧裹住。触手所及是一片冰凉的肌肤,让她心头猛地一揪。
“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她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焦灼,双手搓着杨静煦冰凉的手指,试图用掌心捂热,“二娘,去帮我煮碗驱寒的姜汤来。”
杨静煦任由她动作,目光却始终不曾移开,苍白的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回答我。”
张一娘屏息立在门口,进退两难。谢二娘匆匆往后院厨房走去,柳四娘默默关上了院门,将外界隔绝。
赵刃儿深吸一口气,避开那灼人的视线,低头为她系紧披风带子,动作细致却掩不住指尖的微颤。她不能说出逃亡的计划,那会让病中的静煦更加忧惧。可那些早已编织好的谎话,在真正面对她时,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这些事……”她终于抬起眼,望着杨静煦苍白的脸,声音沙哑,“等你好些再说。”
这话说得含糊,却比任何解释都更令人心惊。
杨静煦眼底的光一点点黯下去,她轻轻抽回被握住的手,裹紧那件还带着赵刃儿体温的披风,转身往后院走去。
在门槛前她停顿片刻,侧脸在雪光中显得格外脆弱:
“若是我身体一日未愈,就必要多受一日的欺瞒是吗?”
赵刃儿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头一阵刺痛。正要追上去解释,院门却在这时被敲响了。
“砰、砰、砰。”
急促的叩门声带着军人特有的蛮横。
柳四娘从门缝瞥见那张倨傲的脸,低声道:“是那天假扮布商的张承,宇文贽的人。”
赵刃儿心头一紧,立刻朝张一娘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快去后院照看着,别让杨静煦出来。自己则定了定神,脸上换上恭敬的神色,朝柳四娘微微点了点头。
院门拉开,身着便服的张承也不客气,大步就跨了进来。他腰间的横刀即便收在鞘里也带着一股煞气,目光鹰一样扫过空荡荡的工坊,嘴角扯了扯,似笑非笑。
“赵坊主,阵仗不小啊。”张承迈进门槛,视线扫过院里堆放的箱笼,“将军让你去江南做事,可没让你把洛阳的老底都搬空。怎么,这是不打算回来了?”
他将“不打算回来”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楚,眼神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