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这时,后院传来一声压抑的轻咳。张承耳朵一动,目光立刻盯向了后院的帘子:“坊里有人病了?”
赵刃儿心头一凛,面上却马上侧身挡了半步,躬身低头:“校尉见谅,是坊里一个染布的女工,前几日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您,就让她在后头歇着。”她语气恭敬,腰弯得更低,“粗人一个,不敢让校尉瞧见。”
张承却没像上回那样执意硬闯。他停下脚步,非但没往前,反而抱起胳膊,嘴角挂上一抹明晃晃的讥诮:“哟,赵坊主今天可真客气。”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转了转,“上回那把差点架到我脖子上的刀呢?怎么,如今学会‘客气’了?”
这话刺耳得很,带着旧账和新探。赵刃儿手指在袖子里微微蜷了蜷,面上却纹丝不动,反倒把身子躬得更低,声音平稳恭顺:“校尉说笑了。上次是小人不懂事,冲撞了您。事后想想,后悔得很。将军大度,没跟小人计较,小人只能更卖力做事,将功补过,再不敢乱来。”
她答得滴水不漏,把从前的事轻轻揭过,姿态放得极低。
张承打量她片刻,那点讥诮慢慢变成了更深的审视。他忽然逼近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倨傲却带着敲打:“你是个明白人,赵坊主,有些话,我不说透。将军既然用你,就是给你一条路走,可这条路,走上去了,就没有回头这一说。”
他顿了顿,眼神像冰锥:“你有本事,但本事得用在正地方。江南再好,别忘了你的根在哪儿,主子是谁。”
赵刃儿姿势没变,语气更恳切了:“校尉的话,小人记在心里。将军的恩情,小人这辈子不敢忘。这点微末本事都是将军给的,绝不敢忘本,更不敢有二心。”
“心里有数就行。”张承从怀里掏出那只封得严实的狭长信匣,指尖在匣面上不轻不重点了两下,“将军的‘心意’,收好了。江南水浑,船要是开得稳,自然前程似锦。要是自己掌不好舵……”
他故意停住,让后半句的威胁悬在空气里。片刻,才把信匣递过去,最后瞥了一眼那静悄悄的后院门,话里有话:“赵坊主,你好自为之。别忘了,你如今有的,往后能有的,都只在将军一念之间。”
“小人明白。”赵刃儿双手接住那冰冷的信匣,头埋得更低,“织坊上下百来口人的性命,都靠着将军庇护。这次南下,一定尽心尽力,报答将军的知遇之恩,绝不敢有半点差错,辜负将军的信任。”
张承不再多言,鼻腔里逸出一声听不出意味的哼气声,转身大步离去。
厚重的院门在他身后轰然闭合,震落檐角几缕积雪,也隔绝了门外渐起的寒风。
赵刃儿握着那冰冷的信匣,张承的傲慢与试探,尤其是他对后院的关注,都让她后怕。
然而,比起应对张承的如履薄冰,此刻她心中更强烈的,是一种细密的、揪心的疼。她几乎能想象出,杨静煦在听到“宇文贽”名字时的震惊,在听到“江南”两个字时的心寒。自己方才那些含糊其词,甚至堪称欺瞒的话语,无疑是在那心寒之上又加了一层冰霜。
面对刀光剑影时她不曾畏惧,但此刻,想到要独自去面对杨静煦。面对那双充满了疑问与伤痛的眼眸,去解释这无法言说的苦衷,赵刃儿的心底,竟生出了一丝近乎怯懦的情绪。
可这丝怯懦很快被更深沉的心疼淹没,她最不愿伤害的,就是那个教会了她如何瞒天过海,如何虚与委蛇,如今却在病中被她亲手封闭欺瞒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将信匣紧紧攥在手中,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终是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了后院。
赵刃儿推开房门。
杨静煦正端坐在草荐上,脸色苍白,用帕子掩着唇,肩背随着轻咳微微颤动。
谢二娘刚将一碗姜汤搁在小几上,张一娘立在旁边,欲言又止。见赵刃儿进来,两人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咳得厉害,”门合上时,谢二娘极低地留下一句,“千万别让她动气。”
屋内骤然静了。只剩杨静煦断断续续地压抑咳声。
赵刃儿走到榻边,伸出手,想碰碰她的肩。
杨静煦侧身,避开了。
那只手便僵在半空,停了片刻,才缓缓落下。
赵刃儿在她身旁立着,目光落在她紧攥着帕子的手上,又移到她苍白的侧脸。喉间动了动,话在嘴里滚了几滚,才涩然吐出:
“织坊……不能再做了。”
杨静煦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她极慢地转过头。那双总是蕴着温柔水光的眸子,此刻睁得很大,里面满是不敢置信的惊愕。
“你说什么?”
“洛阳,”赵刃儿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字,说得极慢,也极艰难,“也待不下去了。”
她顿了顿,吸了口气,才把最后半句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