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静,不止是礼法之下不敢出声的“该静”,还是一种被突如其来的暧昧恩爱景象打得七零八落之后,无人会说话的“不得不静”。
昭明公主却安坐,心里比谁都清楚。
她素日最会装“冷”。圣上宠她,她便越发要将那一身风月之气压到泥底,只存了清冷、端严。
少年时,宫里有外藩王子进贡奇宝,偷偷央了内侍捎话,想在花宴上见她一面多说两句。那时她不过笑了笑,眉毛都没挑一下,转头便将内侍打发去边关。
这等事多了,京中便都晓得:昭明公主是朵高岭雪,旁人触不得。
可没人晓得,这朵雪底下压着的,其实是一团被闷得发烫的火。
身为圣上嫡出女,她从小被教的便是“不可轻许笑,笑多则轻”,“不可多言情,情多则弱”。
她十三四时读到外间那些话本,写佳人雨夜共伞,便曾偷着心跳。后来被抓了个正着,那小小一卷被当众撕个粉碎,又耳朵里只听嬷嬷一句一句念:“公主是天家金枝玉叶,怎能与那些风月凡情相提并论?”
这些年,她身边不是没人替她打算过……太后那边暗暗提过几门亲,太子也曾试着提起尔朱豪,她每每都只淡淡一笑,道:“还不急。”
她自知,真要寻一个男子回来,照例不过是个礼法齐整的摆设。那些人也许能在朝会上并肩而立,却未必真能在被中与她并肩而眠……她太清楚那群贵戚子弟在教坊里的嘴脸。
只因,她所喜的,并非男子。
所幸,这个女扮男装的探花郎,史湘云闯进来。
昨夜帷幕低垂,灯影摇曳,她第一次放任自己不再做那尊冰雪,任湘云那双本该执笔的手一遍一遍在她背上描绘。那种被细致照料、被一根一根神经耐心抚平的感觉,是她在所有话本、戏文里都未曾读到过的。
到了天将黎明,她仅是靠在湘云肩上喘息时,心里竟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若早知世上还有这样的法子,何苦我这些年白受无趣?
她今儿当众轻舔湘云指尖,看起来倒随意,其实每一寸动作都算计得清。一来是在所有人眼前宣示“此人归我”,
一来是替湘云架起个天大的挡风墙……你们谁敢动她,便是冲着本宫来,
再一来……也是她自己这颗压抑了多年的心,忍不住想要小小放肆一回。
殿上轻烟缭绕,金炉里线香直烧,本是暖人心神的气味,这会子却熏得人头昏脑涨。
御阶两旁的雕塑、顶上的金龙,仍旧威严如故,独独人心一片汹涌暗潮,却被这层层珠帘缎幔闷在里面,不许透风。
史湘云偏又不喜欢这种静。弓上弦拉得太紧,总要断的。
她心里冷眼一回。今日这一弦,是她亲手搭上去的。要说后悔……也谈不上。
她晓得,这一刻,所有人心里都在打算盘。
外朝老成持重的,想着的是大周社稷、皇室体统;
内廷侍从想着的是各家主子的脸面;
那些跟着太子、诸王进来的勋戚,则已经在暗里咂摸,这一对若真成了,往后谁还敢把史探花当个寻常文弱书生使唤?
想起昨夜,帷帐里公主殿下半支胳膊枕着她脖颈,笑她道:“你看,你这一把细腰,叫人抱着才像话。”她当时只觉面上发烧,心里却像有人打翻了蜜罐子。
尔朱豪的一张黑脸涨成了红色,胸膛起伏,好似受了巨大的内伤。
太子本是极会持重的人,这一杯茶原也不是烫的,他却还是失了手。杯沿一歪,茶水溅到龙纹案几上。
他眼尾还瞥着那葡萄,耳边却似又响起父皇那句“昭明知礼”的夸赞,只觉这“知礼”二字,今儿被他这妹妹生生拆开来玩了个稀烂。
他心里一阵乱,妹妹这是要做什么?是成心要在父皇跟前立威,告诉天下人,她的驸马,她自己拣?
还是她,真在美人榻上,被这个瘦书生,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法,迷了心窍?
若是后者,那他这个做兄长的,可就要重新打量“真男人”三个字了。
只是若说到妖法,这等瘦弱的男子,莫非是习了那江湖中人的妖术?
合欢宗?
太子向来自诩懂人心,尤其看惯了那些空有皮囊的贵介子弟,心里暗暗嫌弃。
尔朱豪在他眼里之所以值钱,不单是因为身材好,更在那副骨子里的沉稳,一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