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前这一出,他不得不承认。妹妹的眼光,似乎与他截然不同。她要的,不是那一身肌肉,而是那双会逗她笑、会把她扶得稳稳当当的手。
他忽地生出说不出的郁结,难道这世上“真男人”的尺度,还要再改一改不成?
妖法,定然是合欢宗妖法!!
三皇子素日里最爱凑热闹,号称“闲云野鹤”,其实是“闲云吃瓜”。这一双眼睛此刻睁得溜圆,像戏园子里看见好戏加演一折的听客。
他心里一面暗叫好,一面心下飞快打算盘:“有趣,有趣。这史探花胆子可真不小,竟在金銮殿侧当众喂葡萄舔手指……啧,这要是换个人,怕是脑袋早就不保。偏偏妹妹半个眼色都没给他‘收敛’的意思,只当什么事也无。”
他往太子那边斜斜睨了一眼,见自家皇兄眉心微蹙、手足略乱,又要笑出声来:“皇兄原还想着把尔朱那块大石头往妹妹身边一搁,这下倒好,皇姐自己选了身娇体软的驸马,还当众秀恩爱。哎哟,这事若传到宫外,不知要叫多少人心惊肉跳。可说句公道话,谁又敢说皇姐没这个资格胡来?”
他心里越想越开心,差点要伸手去案上抓一把瓜子,就差没真当自己坐在戏楼前了。
尔朱豪就不必说了。那位大周虎将,自负着手下带过上千铁骑、军功累累,原道自己与公主“门当户对”,近日陡然横生枝节,一个瘦文官半路杀出,将军心头的那副良缘图被人当众撕个粉碎,他这一回亏得实在不小。
何止是“亏得不小”?简直是连本带利、连脸带里子一起输光了。
这一刻,他看见史湘云那双手扶着公主腰眼,听见她笑着说“殿下张嘴”,再看见殿下那一口轻轻含住葡萄、舌。尖掠过那人指尖的模样,他突如其来有荒唐的感觉。原来自己这些年苦苦营造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自导自演的笑话。
一个看着比他瘦一大圈、文绉绉的“书生”,只花了一夜功夫,便叫那一向冰清玉洁、对男人不假辞色的昭明公主,今日在百官面前露出这样可以说是“情人间”的亲昵。
一夜之间,便翻过了他这十数年的青梅旧情。
究竟是什么妖法?!
他向来轻视那些瘦弱书生,觉得不过一张嘴利,手无缚鸡之力。营中有人私下提起京中哪家才子,他总是笑道:“叫他来跟我换一换,看边军的雪是不是能叫他诗兴大发?”
此刻他却不得不承认:至少有一样东西,是他无论如何学不来的……
那种在金銮偏殿上也能面不改色、笑着说“殿下张嘴”的胆气,还有那种剥葡萄皮剥得连汁水都不沾的细致。
“难道,原来这世上评定一个男人值不值钱,不止看他能不能一拳打死敌人,还要看他能不能……叫女人真心笑出来?”
想至此处,他只觉脑中嗡的一声,许多多年浇灌出来的自信、骄傲、所谓“男子汉的尊严”,好似被人从根儿上掀翻了。
太子是失态,三皇子是吃瓜,尔朱豪是心碎。
三种反应,三种立场。一个权威被挑衅,一个看热闹记人情,一个被当众宣布“彻底出局”。
史湘云把这三副脸色收在眼底,心里慢慢将弦再紧一分。弓既已开张,便由不得她装怯。
湘云转过身,面对着这群昨天还嘲笑她的男人们。
笑她弓开不过七成,笑她腕力不济,笑她是“绣房里出来的纤手,像个女子,拿不住边关上的硬弓”。
她自小在绣房与书房之间来回跑,一只手要会拆线绣花,一只手要会执笔写字。若说硬弓,她确实练得晚了些。可他们笑的不是她弓不硬,是她“像女子”。
史湘云想到这里,心里暗暗好笑:若叫你们知道,这位“像女子”的史探花,其实就是女子?
今日入朝马车上,公主托腮看她,一双眼凉如秋水,却偏又带着笑意,说:“夫君,你既扮得了男儿,便也学学他们这等目空一切的样子,别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她当时只好回笑一句:“臣学不来将军那般大步流星,只会在字里行间里下点绊子罢了。”
再看三皇子那边已经憋笑憋得辛苦,她暗暗嗤道:这位是巴不得场上越乱越好。
至于尔朱豪……她特意在他脸上多停了一下,有点怜悯。
这一下,尔朱豪只觉背一凉。那一眼里没有他熟悉的“敬畏将军之勇”的味道,反像是长辈看一个不大开窍的孩子。
“这史湘云,是在怜悯我?”
尔朱豪咬紧后槽牙,胸膛起伏得更厉害了。
“尔朱将军。”史湘云开口,声音清朗,“昨日比箭,将军那是力拔山兮气盖世,湘云佩服。不过嘛……”
先捧再砸,标准的文人杀人术。她一句“不过嘛”抬出来,前面的夸奖立刻变成了“开头铺垫”,说明真正的刀还在后头。
她明白,自己今日这番话,并不是只对着尔朱豪一人说的。殿上殿下,内里外头,听见的都是场中人。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尔朱豪那鼓胀的胸肌,又看了看自己修长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