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笑容未改,心底一惊,再就是石头般落定下来的“果然如此”。
城西三十里荒地,是温家其中一处私运盐铁的码头,算不上最隐秘,但也不是轻易能被人发觉的,卡在当中不上不下。
“他刻意选中这个,”温庭玉心念如电转,“无非是想让我怀疑温有材到底说出了多少,未必全然一清二楚,兴许是诈我。”
温庭玉脸上露出几分讶然:“竟有此事?想来是民间捣鼓零碎杂货的小贩,想挣点糊口的银两……温某久居城中,忙于家族庶务,对此类乡野趣闻倒不曾听闻。”
私运盐铁在他嘴里,轻描淡写就成了小摊贩的“零碎杂货”。
顾从酌闻言,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顺着话题就往下接道:“原来是民间私货,那么品类繁多也不足为奇。”
温庭玉心头一跳:“哦?有何品类?”
不到黄河心不死。
顾从酌言简意赅道:“重若顽石,白如霜雪。”
温庭玉紧紧地盯着他。
直到这时,仿佛才是温庭玉第一次真正地对上顾从酌的视线。而那双沉沉黑眸里没有委婉的试探,唯有笃定。
这甚至不是暗示,已经是明示了!顾从酌不仅知道他们私运盐铁的地点,还知道了货物,甚至可能已经通过温有材,将温家怎样运盐铁、运往哪里都招了出来!
温庭玉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分明老底被揭,他面上的神情却反倒平淡下来,那种虚浮的热切悄然退去,转成真正相对而谈的姿态。
风从竹帘缝隙里透进来,丝丝缕缕,并不冻人,只是吹起温庭玉脸边的发。
温庭玉抬手,不动乱发,只理了理袖口,动作慢而稳。袖口暗绣的纹样轻轻漾开,丝毫不带慌乱。
他没有立刻回应顾从酌那句等同于最后通牒的警告,而是缓缓起身,走到亭台边缘,伸手挑开一角细密的竹帘,向外望去。
冬日的荷塘,昔日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盛景早已不再,只剩下片片枯黄残破的荷叶与光秃秃的茎杆。不知有意还是偶然,当中唯有一支格外高耸粗壮,倔强地立在冰冷的池水中,傲然挺立。
“顾指挥使久在边关,”温庭玉望着亭外,忽然开口,闲聊似的,“不知可曾见过江南采藕?”
顾从酌淡淡道:“愿闻其详。”
于是温庭玉不紧不慢地说道:“采藕辛劳,采藕人需将整条胳膊,甚至半个身子探进淤泥中,泥水搅乱浑浊,底下究竟有什么,其实是看不清的。”
“水下的藕段,往往与荇菜、水藻等其余物什的根须缠绕在一起,盘根错节,极难分离。非是熟谙此道的老手,都易空手而归,甚至……”
他微微侧头,余光扫向顾从酌:“平白沾染一身污糟的河泥,并不格算。”
费了这般功夫打比方,就是为了暗示顾从酌江南局势如同这荷塘,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希望顾从酌知难而退。
然而顾从酌只接了句:“原来如此。”
再无下文,仿佛真当是在听个采藕的故事。
温庭玉:“……”
他心中一阵憋闷,没想到精心铺垫对方就给了这么四个字,真不知道顾从酌是真没听懂,还是装聋作哑。
温庭玉索性将话挑得更明些:“顾指挥使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前途无量。何必瞧着这滩深泥不够,还要亲身沾染,惹得一身狼狈?或许……可以再考虑考虑,是否值得。”
顾从酌闻言,将目光从亭外的荷塘移向温庭玉,不答反问:“原来温家主想让顾某帮忙摘藕?”
他语气一转,从容道:“举手之劳。”
在温庭玉微怔的神情中,顾从酌继续道:“只需堵住上游水源,将整片荷塘的水放干,再派人下到泥中采藕,无论底下如何盘根错节,都可一一理清。”
温庭玉蹙眉:“水流不息,顾指挥使以何来堵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