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温府。
这座占地广阔的府邸并不张扬于外,与江南大多数的富户官员一样,也用白墙黛瓦。唯有门楣上悬挂着的御赐“积善传家”牌匾,昭示出温家的不凡地位。
今时今日,温府却中门大开,家主亲自在门口相迎。遍数常州府,能有此待遇的宾客唯有一人。
顾从酌只带了四名黑甲卫,径直下马行至温府大门前。见一不过二十三、四年轻人迎上来,面容清俊,一身碧色杭绸直裰,腰间系着玉带,便知这就是温家现一任的家主,温庭玉。
“顾指挥使肯赏光,实是温某之幸,”温庭玉快步下阶,拱手行礼,“府中略备酒菜,指挥使快请进。”
他瞧着举止文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仿佛来的不是抓了他二伯的钦差,而是什么久别重逢的挚交好友。
顾从酌翻身下马,今日他未着官袍,只一身墨色常服,倒比任何华服都更显冷峻逼人。
他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目光在温庭玉脸上停留一瞬,道:“温家主,叨扰了。”
这态度与温庭玉一对比,就显得冷了许多,然而温庭玉脸色都不带变一下。
温庭玉三递请帖,从正月初五的晚宴到次日的午宴,再到今夜的晚宴,才总算得了顾从酌一句屈尊纡贵般的应允。
然而温有材下狱已有两日,大牢传出的消息是人昨夜招供。报信的亲眼看见黑甲卫捧着按了血手印的供词,一路送到顾从酌手上。
温有材知道的东西的确不少,顾从酌又是皇帝亲点的江南钦差。这会儿就是顾从酌把他的脸皮往泥里踩,温庭玉也绝不会发半点气出来,更何况顾从酌为人寡言少语,他是早知道的。
“便饭而已,哪里是叨扰?”温庭玉侧身引路,笑道,“指挥使声名远扬,令寒舍蓬荜生辉。”
黑甲卫佩剑随侍在侧,温庭玉就跟没看见一样,面不改色地带着顾从酌穿过重重庭院。
廊回曲折,名贵花木点缀其中,处处可见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流水,既不显俗气,又不失雅致。
最终停在一临水而建的亭台,落有遮风的竹帘,当中搭有烧旺的炭火暖炉。亭外则是精心打理过的荷塘,虽是深冬,残荷也别有一番枯寂的韵味。
分宾主落座,秀丽的侍女无声送上温酒,旋即垂首敛目退下。
亭中只余顾从酌与温庭玉两人。
温庭玉率先开口,语气诚恳:“顾指挥使,家伯父之事,温家上下听闻,俱是震惊不已,痛心疾首。”
“家伯父身为朝廷命官,深受皇恩,却失察渎职,纵使下属贪墨枉法……指挥使放心,我温家绝不姑息袒护,定当全力配合指挥使,查清原委,绝无二话!”
他言辞恳切,眼神澄澈,完全是一副深明大义的正直模样,甚至还恰如其分带着些对家族出此败类的羞愧。
只是这词,该说不说的确是温家人,连撇清干系的话都别无二致。
顾从酌静静听着,指尖摩挲着温热的青花瓷杯,并未抬眼看温庭玉,也未接他的话。等他说完,亭中便是陷入短暂的寂静,只听见隐约的流水声。
这沉默让温庭玉完美的笑容微微有些僵硬。
半晌,顾从酌说道:“温家主大义灭亲,顾某佩服。恰巧,今日应邀前来,一是告知温知府近况,二是有些沿途见闻的小事,心中存疑,想向温家主求证一二。”
温庭玉心中一凛,面上笑意更盛:“指挥使请讲,温某必定知无不言。”
顾从酌将瓷杯放回桌上。
其实他也没喝,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趣事般,语气随意:“温知府在狱中精神尚可,偶与顾某闲谈,倒是提及几处风景独到之地。”
这温有材果然不牢靠!
温庭玉心下暗骂。
顾从酌继续道:“譬如,城西三十里外,临着运河支流的那片荒地,白日平平无奇,夜里人潮穿梭,灯火通明,如同集市,常有船只往来。”
温庭玉手指无意识地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