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大笑著跳下椅子,给崔瀺揉捏肩膀,嬉皮笑脸道:“老崔啊,不愧是自己人,这次是我错怪你了,莫生气,消消气啊。”
崔瀺无动於衷:“早知道最后会有这么个你,当年我们確实该掐死自己。”
崔东山轻轻一巴掌拍在崔瀺脑袋上:“说什么晦气话?呸呸呸,咱俩不管如何大道不同,都爭取祸害活千年。”
崔瀺说道:“你再往我头上吐口水,可就別想祸害活千年了。”
狮子园通往官道的芦苇盪小路上,一辆马车缓缓停下,老车夫如临大敌,李宝箴掀开车帘子,看到那人后,一脸匪夷所思,这也行?真就老乡见老乡啦?
李宝箴看到那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条道路上的年轻人后,心思急转。
是身后的柳清风陷害自己,希望一人独霸青鸞国幕后江山?不应该。国师大人不会由著柳清风一家独大,让自己与柳清风相互掣肘才是正理。那就是无巧不成书,今夜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偶遇?
李宝箴嘆了口气,如果说自己运气真这么差,还不如是有人算计自己,毕竟棋力之爭,可以靠脑子拼手腕,若说这运道不济,难道要他李宝箴去烧香拜佛?
李宝箴站在老车夫身后,轻声问道:“怎么讲?”
老车夫沉声道:“此人身后扈从之一,佝僂老人,极有可能是远游境武夫,境界不比我低。”
李宝箴一拍额头:“谍报误我。”
按照近期谍报上的说法,陈平安在京城百花苑客栈,四名宗师扈从离开三人,只带了两个扈从,一人名为朱敛,深浅未知,可能是金身境武夫,另外一人行为古怪,在狮子园风波中表现平平,实力应该不如朱敛。至於陈平安本人,以狮子园墙头出拳水准来看,最低五境纯粹武夫修为,能够画符,身穿一件品秩难测的仙家法袍,隨身悬掛的葫芦,为养剑葫“姜壶”,其中是否温养飞剑,暂时不知。
虽说將零零碎碎的谍报內容,拼凑在一起,依旧没能给出陈平安的真正底细。但是並不重要,李宝箴判定陈平安身在青鸞国京城,就算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陆地神仙,与他李宝箴仍是没有关係。
李宝箴是在藉助大驪大势作为自己的棋盘,逗弄那个身在棋局中的陈平安。
大驪绿波亭在宝瓶洲东南版图的谍报,隨著一颗颗棋子的悄然而动,就像一张不断扯动的蛛网。
离开大驪之前,国师崔瀺给了李宝箴三个选择:去大隋,负责盯著高氏皇族与黄庭国在內的大隋旧藩属;去眼下大驪铁骑马蹄前边的最大拦路石,剑修眾多的朱荧王朝,南边观湖书院的动向,也是重中之重;最后一个就是青鸞国,只是相对於前两者,这边最早时属於偏居一隅的乡下小地方,只是隨著宝瓶洲中部衣冠南渡,绿波亭最近两年才开始加大投入。当然,这些都是他李宝箴新官上任后看到的一些表面现象,不然他也不会连这个老车夫的档案都无法查阅。但是李宝箴不笨,世族官场有青鸞国老人唐重,江湖草莽有大泽帮竺奉仙之流,尤其是国师崔瀺亲临此地,甚至破例见了狮子园柳清风一面……这一切都说明李宝箴的眼光不差,挑选此地作为自己在大驪庙堂的发跡之地,暂时远离大驪宋氏中枢那场动輒让人粉身碎骨的旋涡,绝对是赌对了。
李宝箴有些恼火,若是再等个几天,等到一个负责保护他安危的大人物进入青鸞国,那就是万事不惧的大好形势。什么大都督韦谅、唐氏首席供奉周灵芝,都不值一提。
这个泥瓶巷泥腿子怎么就这么会挑时间地点?
李宝箴转身弯腰,掀开帘子微笑问道:“柳先生,你有没有后手?”
柳清风摇头笑道:“与你一样,需要等几天才能有一个大驪武秘书郎担任我的贴身扈从。”
李宝箴苦著脸道:“柳先生难道忍心看著我这位盟友,出师未捷身先死?”
柳清风想了想,答道:“要相信崔国师的算无遗策。”
李宝箴哀嘆一声,放下帘子,今夜看来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了。
李宝箴倒不是不相信那头绣虎的棋力,而是国师大人未必真正把他这棵墙头草当回事啊。李宝箴甚至坚信,若是需要崔瀺在自己和柳清风之间做个取捨,至少在当下崔瀺会毫不犹豫地將柳清风留在棋盘上,而將他李宝箴隨手拈起,丟回棋罐了事。家乡那座碎瓷山怎么堆积而成的,不都是些分量不重、在大道之爭中化作齏粉的可怜弃子吗?
李宝箴很早就喜欢独自一人爬到瓷山顶上去,总觉得是在踩著累累白骨登顶,感觉挺好。
陈平安让石柔护著裴钱站在远处,只带著朱敛继续前行。
崔东山突然寄了一份密信给自己,说是李宝箴出现在了狮子园,言简意賅,以“可杀”二字结尾。
陈平安没有任何怀疑和犹豫,火速离开京城,直奔狮子园。
在某些不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陈平安选择信任崔东山,比如选择枯骨女鬼石柔作为占据杜懋遗蜕的人选,再就是这次。
在距离那辆马车不足五十步后,陈平安缓缓而行,已经能够清晰看到那个站在车夫身后的年轻公子哥。
正是此人,利用朱鹿的仰慕之心和少女情思,再拋出一个帮父女二人脱离贱籍、为她爭取誥命夫人的诱饵,使得朱鹿当年在那条廊道中,语笑嫣然地向陈平安走来,双手负后,皆是杀机。
那是陈平安生平第一次离开驪珠洞天后,比之前在小镇与正阳山搬山老猿命悬一线的对峙,更能感受到人心的细微与险恶。
“陈平安,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李宝箴站在老车夫身后,微笑著打招呼,“忘了介绍自己,我叫李宝箴,是李希圣的弟弟,李宝瓶的哥哥。”
陈平安站定,问道:“如果你今晚死在这里,会后悔吗?”
李宝箴点头道:“肯定要悔青肠子。”
陈平安笑道:“是后悔做事情不够小心吧?”
李宝箴仿佛破罐子破摔,坦诚道:“对啊,一离开龙泉郡福禄街和咱们大驪王朝,就觉得可以天高任鸟飞了,太不明智。陈平安你一前一后,教了我两次做人做事的宝贵道理,事不过三,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如何?”
朱敛抬起手臂,双掌手心摩挲,跃跃欲试,微笑道:“那个驾车老头儿,虽是远游境武夫,但老奴完全可以应付。少爷,好歹是一个境界的,到时候若是老奴一个不小心,没能收住手,可別见怪。”
老车夫眼神炙热,死死盯住朱敛,青鸞、庆山和云霄三国,以及周边那些小国,江湖水浅,加之又有职责所在,自己不好擅自远游,白白糟蹋了纯粹武夫第八境的称呼,今夜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岂能错过,只是身后还有个坏种李宝箴,以及车厢內的柳先生,让他难免束手束脚,於是他问道:“对付这名扈从就够呛。李大人,你有没有锦囊妙计可以授我?既能护住你不死,又能由著我痛快打一架?”
李宝箴苦笑道:“哪里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我那些锦囊妙计,只害人,不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