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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二刻（第1页）

阿古的死和巴旺的疯癫，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安吉县衙这潭看似恢复平静的水中，激起的涟漪在表面之下暗涌。叶舟下令严密封锁消息，对外只宣称税银案匪徒一死一擒，首犯在逃，案件仍在侦办。但衙门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刑房老周、赵虎这些亲历者，都能从叶典史日益凝重的神色和加强的戒备中，感受到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

叶舟将描绘着诡异黑莲图案的纸张锁入自己值房的暗格，又亲自撰写了一份极其详尽的密报，将税银案前后、乌长老一伙的异术、阿古自尽、巴旺疯癫前透露的“黑莲”、“幽冥使者”等关键信息，以及自己对邪教渗透的担忧，一一写明，用火漆密封，派赵虎带着自己的信物，快马送往湖州府，希望能引起上峰的重视。

然而，官场的反应往往比案情的发展更令人难以捉摸。数日后，湖州府的回文抵达，用语官方而克制，无非是“已知悉”、“嘉奖叶典史办案得力”、“着安吉县严加防范、缉拿在逃匪首”、“其余事宜，俟有确凿证据再行上报”云云，对“黑莲教”之事，竟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勿以风闻入罪，徒增纷扰”，显然并未给予足够重视，甚至可能认为叶舟有些小题大做。

叶舟拿着那份回文，在值房里沉默了许久。窗外，安吉县城的街市依旧喧嚣，卖竹器的小贩吆喝着，茶馆里飘出说书人的声音，孩童在青石板街上追逐打闹。这片日常的烟火气，与他手中密报里那个阴森诡异的黑莲图案，形成了尖锐而讽刺的对比。他明白，在上位者眼中，安吉或许只是边陲小邑，稳定压倒一切，没有确凿无疑的铁证，谁也不愿轻易捅破那层可能引发恐慌甚至更大麻烦的窗户纸。

“既然上面指望不上，那就只能靠自己了。”叶舟将回文扔在案上，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他召来老周，吩咐道：“周书吏，从今日起，刑房所有人手，外松内紧。明面上，日常公务照旧，不得引起百姓恐慌。暗地里，加派可靠人手，留意县城内外所有陌生面孔，尤其是操西南口音、行踪诡秘、或是与僧道、杂耍、卖药等容易隐藏身份的行当有关之人。有任何异常，立刻报我！”

“是，典史大人！”老周如今对叶舟是心服口服，立刻领命而去。

安排完衙门里的事，叶舟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再次走上了安吉县城的街道。他没有带随从，就像一个寻常的闲逛者，穿行在纵横交错的街巷中。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两旁林立的店铺和往来的行人，耳朵却捕捉着市井中的各种声音。

他先去了城西的码头。这里是天目溪流经县城的一段，竹排、小船往来穿梭，是山货外运和外界物资输入的重要枢纽。码头上扛包的苦力、记账的先生、收税的胥吏、等待装货的商贾，形形色色，人声鼎沸。叶舟在码头边的茶棚坐下，要了一碗茶，听着周围人的闲聊。苦力们抱怨着活计时有时无，商贾们交谈着今年竹材、茶叶的行情，偶尔也有人低声议论几句前阵子官道上不太平，有商队被抢了的传闻，但并未听到任何与“黑莲”或西南异客相关的消息。

离开码头，叶舟又信步来到了城隍庙附近的市集。这里更是鱼龙混杂，卖艺的、算命的、兜售各种膏药偏方的、乃至一些眼神闪烁、低声交易着来历不明物品的人，充斥其间。叶舟在一个卖蛇药的地摊前驻足，那摊主口若悬河，吹嘘自己的药能解百毒，甚至能防山魈鬼魅。叶舟仔细看了看他的药材，多是本地常见之物，并无西南特有的品种，便摇头离开。

他在一个看似落魄、蹲在墙角打盹的算命先生面前停下，丢下几个铜钱，随意问了个前程。那先生睁开惺忪的睡眼，说了些模棱两可的吉利话。叶舟注意到他身旁的布幡上画着太极八卦，但角落处一个不起眼的污渍，形状竟有几分像是扭曲的火焰。他心中一动，故作无意地问道：“先生这幡子有些年头了吧？这图案倒是别致，不像寻常八卦。”

那算命先生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那污渍，讪笑道：“客官说笑了，就是年久褪色，沾了污秽，哪里是什么图案。”眼神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

叶舟没有深究，记下了此人的形貌特征，便转身离开。他知道，打草惊蛇绝非上策。

随后，他绕道去了“百草堂”。药铺里弥漫着熟悉的草药香，林郎中正在柜台后替一位老妇人诊脉。见到叶舟，他微微颔首示意。待病人离开，叶舟才走上前，低声道：“林先生，近日可曾留意到，县城里有否出现售卖或求购特殊药材的生面孔？尤其是云贵川一带特有的，或者……药性比较偏门，甚至带毒的。”

林郎中捻着胡须，沉吟道：“不瞒叶典史，老夫也一直留意着。寻常药材往来并无异常。不过……前两日，倒是有个面生的货郎，来铺里问过有没有‘鬼哭藤’和‘尸菇粉’，说是家里有人中了邪，需要偏方驱邪。这两种东西，名字骇人，也确实带些微毒，寻常医家极少备用，多流传于一些巫婆神汉之手。老夫这里没有，便打发他走了。”

鬼哭藤？尸菇粉？叶舟记下这两个名字，这绝非正经药材！他详细询问了那货郎的相貌特征，林郎中的描述与城隍庙前那算命先生颇有几分相似！

线索似乎开始隐隐指向城隍庙一带那片混乱的区域。

傍晚时分，叶舟回到县衙，老周前来汇报，说根据暗中查访，城隍庙附近近来确实多了几个陌生面孔，除了那算命先生，还有一个耍猴的、一个自称能“走阴”的神婆，行踪都比较诡秘，但并未发现他们与什么可疑人物大规模接触。

“继续盯着，不要轻举妄动。”叶舟吩咐道，“尤其是那个算命先生和耍猴的，他们流动性大，容易传递消息。”

夜色降临，安吉县城渐渐安静下来。叶舟没有回住处，而是再次翻开了白先生所赠的《洗冤录补遗》。这一次，他重点查阅其中关于各地邪术、巫蛊、以及利用药物和音律控制人心神的记载。书中提到，一些隐秘教派常利用人对未知的恐惧和对超自然力量的向往，通过特定的仪式、符号、药物配合，逐步侵蚀信众的心智，达到牢牢控制的目的。这与乌长老、阿古的手段，以及巴旺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何其相似！

合上书卷，叶舟吹熄油灯，站在窗前。月色如水，洒在寂静的县衙院落中，远处打更人的梆子声悠长而空灵。然而，在这片宁静之下，他仿佛能听到那来自西南深山、带着邪异力量的笛声，能看到那朵在黑暗中无声燃烧的黑莲，正将它的触角，悄然伸向这座沉睡的山城。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知道，自己面对的，不再是个别的罪犯，而是一个隐藏在迷雾之后的庞大阴影。接下来的较量，将不再是刀光剑影的追捕，而是智慧、耐心与意志的角逐。他必须像最有耐心的猎人一样，等待，观察，在蛛丝马迹中寻找那个隐藏在深处的巢穴。

就在这时，值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很有规律的叩门声，三长两短。

叶舟心中一凛，这是他与陆青约定的暗号！他迅速开门，一个黑影敏捷地闪入，正是多日未见的陆青。他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陆大哥？你怎么来了？”叶舟又惊又喜，连忙闩上门。

陆青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叶兄弟，长话短说。王大人接到你的密报，极为重视！但湖州府乃至省里，对此事态度暧昧，王大人不便直接插手，以免打草惊蛇。他命我暗中前来协助你。”

他接过叶舟递上的水，一饮而尽，继续道：“根据我们暗线从其他渠道得到的零碎信息，这‘黑莲教’并非凭空出现，近年来在西南、湖广等地已有零星活动，其教义极端，手段残忍，专以秘术和恐怖控制信众，所图非小！他们选择安吉，绝非偶然，此地山深林密，民风淳朴易惑，且地处两省交界，官府控制力相对薄弱，正是他们暗中发展、积聚力量的理想之地！”

叶舟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如此！“王大人有何指示？”

“王大人让你务必谨慎，以稳住安吉本地为首要，暗中查清其骨干成员、聚集地点、以及最终图谋！收集确凿证据！他会尽力在上层周旋，为你争取时间和支持。但切记，在获得铁证、摸清其网络之前，万不可贸然行动，否则恐逼其狗急跳墙，酿成民变，后果不堪设想！”陆青语气凝重，“我会留在安吉，暗中配合你。这是新的联络方式。”

叶舟重重地点了点头，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但心中也安定了一些。至少，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对了，”陆青想起什么，补充道，“王大人还让我提醒你，小心衙门内部。”

叶舟目光一凝：“陆大哥的意思是？”

“这等邪教渗透，往往无孔不入。县衙胥吏，乃至……更高层级，也未必干净。”陆青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送走陆青，叶舟独自在黑暗中坐了良久。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屋檐和窗棂，如同密鼓，敲在人的心头。

山雨已来，暗流汹涌。

叶舟知道，一场无声的战争，已经在这座浙西山城的每一个角落，悄然打响。他这叶孤舟，将再次驶入一片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迷雾之海。而这一次，他不仅要面对诡异的邪术，还要提防可能来自背后的冷箭。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但他别无选择，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