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坊众人何曾见过这般贵重的礼物,张一娘站在门外,看得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愈发忐忑。
裴雁将众人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继续缓缓道出条件,每一条都掷地有声:“裴家愿全额注资,助贵坊扩产三倍,织坊仍由赵坊主全权掌控,所有决策无需向裴家报备。其二,所有织工薪资翻倍,食宿待遇全面改善,我在南市有一处新工坊,有房屋三十间,设备齐全,可免费供贵坊使用。其三,惊鸿帛行遍布各州的渠道,都可为‘无忧布’敞开,从洛阳到江都,从关中到江南,只要是裴家的商号,都能铺货。此外……”她目光扫过院中正在忙碌的织工,语气带着一丝悲悯,“裴家可出资在附近建一处流民安置点,盖起砖瓦房,打井铺路,彻底解决工匠们的住宿之忧,让他们能安心做工,不必再挤在破旧棚屋中。”
每一条条件都直指织坊眼下最迫切的需求——资金短缺、场地狭小、销路有限、工匠住宿简陋。张一娘听得心头火热,只觉得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若能答应,织坊的困境将一举解决,甚至能一跃成为洛阳数一数二的布坊。
杨静煦垂眸静立,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的波澜。这些条件优厚得令人难以置信,几乎解决了她们发展路上所有的障碍。她想起织工们冬日里仍穿着单薄的衣裳,想起谢二娘为了节省染料反复试验,想起赵刃儿为了守护织坊日夜警惕,若是接受注资,这一切似乎都能迎刃而解。尤其是裴雁那句“惠及更多人”,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中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这正是她发展织坊的初衷。
裴雁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知道自己的话已起了作用,继续循循善诱:“赵坊主、诸位娘子,我知道你们不愿依附他人,想凭自己的力量成事。但在这市井当中,想要成事,离不开资源与人脉。“她的声音温和却极具说服力,“你们的‘无忧布’是好东西,能让百姓穿上暖和舒适的衣裳,可仅凭你们现在的规模,能惠及多少人?洛阳城就有上万流民缺衣少食,更别说天下间的穷苦百姓了。”
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向两人:“借助裴家的力量,‘无忧布’可以更快地覆盖洛阳乃至各州,让更多贫苦百姓受益。这难道不是你们创办织坊的目的吗?”
杨静煦的心猛地一颤,她抬眼看向裴雁,对方的目光坦诚而笃定,仿佛真的与她有着同样的愿景。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份过于完美的提议背后,藏着难以言说的暗流。
“裴夫人的条件确实令人心动。”杨静煦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只是织坊虽小,却有自己的规矩。若是接受注资,不知裴家想要多少回报?”
裴雁微微一笑,仿佛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五成利润。不过裴家只分红,不参与具体经营,织坊的人事、生产、定价,都由你们自行决定。”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这个要价看似公道,毕竟裴家投入了大量资金、场地和渠道,五成利润并不算过分。但赵刃儿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一直沉默观察,总觉得裴雁的热情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裴夫人为何对一个小小的织坊如此感兴趣?”赵刃儿突然开口,声音冷峻如冰,“惊鸿帛行做的是达官贵人的生意,经营的都是绫罗绸缎,与我们这些粗布买卖似乎并不相合。”
裴雁不疾不徐地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丝帕,轻轻擦拭指尖,神色从容:“赵坊主此言差矣。乱世之中,民心最贵。‘无忧布’如今在百姓中声望日隆,这份声望,比千金更重。”她放下丝帕,目光再次扫过杨静煦,带着一丝欣赏,“更何况,贵坊能在这短短时间内研制出新布,质地远超寻常粗布,想必背后有能人指点。裴某最爱才,不忍见明珠蒙尘。”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无忧布”的价值,又捧了织坊众人一把。但杨静煦心中警铃大作,这位裴夫人,看中的不仅是“无忧布”带来的声望和利润,更是织坊背后的技术和人才,尤其是“无忧布”的技艺,以及谢二娘的染色配方。
就在这时,谢二娘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碗热腾腾的草药饮子。她今日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布衣,袖口磨得有些发白,与满室华光形成鲜明对比。许是刚从染坊出来,她指尖沾染着些许青褐色的染料痕迹,洗得并不干净,格外显眼。
谢二娘动作轻柔地俯身将碗放在裴雁面前,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混合着染料的特殊气味。裴雁的目光在她手上停留了一瞬,状似随意地问道:“这位娘子手上沾着染料,是负责染坊的?”
杨静煦立刻接过话头,语气自然:“这是谢二娘,精通医理与染料配方,坊里布匹的颜色,还有‘无忧布’的染色工艺,都出自她手。“她刻意强调谢二娘的医理专长,是想转移裴雁的注意力,避免她过度关注染料配方。
“原来如此。”裴雁颔首,目光在谢二娘脸上轻轻一扫。眼前这女子容貌清秀,神色柔和,不像寻常工匠那般拘谨,也不像杨静煦那般温润,更不像赵刃儿那般锐利,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场。“乱世之中,能兼顾医理与染技,实在难得。”她的目光落在简陋的粗瓷碗上,里面的草药饮子冒着热气,散发着清新却陌生的草木气息。她微微蹙了蹙眉,并未饮用。
谢二娘神色平淡,只微微欠身:“夫人过奖。”说罢,便安静地退至杨静煦身后,垂首而立。但在转身的刹那,她的目光与裴雁有一瞬极短的交汇,那眼神中有些许探究,又带着惯常的疏离,仿佛在审视,又像是在确认什么。裴雁心中微动,总觉得这谢二娘的眼神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谈话已近尾声,裴雁起身告辞。此时夕阳斜照,湖蓝色的蜀锦在余晖中染上一层暖金,更显华贵。她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院中忙碌的景象。织工们正趁着最后一丝天光晾晒布匹,脸上带着质朴的笑容,简陋的织坊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安宁。
“希望三日后,能听到好消息。”裴雁轻声道,声音轻柔如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要知道,在这洛阳城里,拒绝裴家好意的人,往往都不会太好过。”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其中的威胁之意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心头一凛。张一娘脸色骤变,赵刃儿下意识地摸了下衣襟里的匕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裴雁仿佛没看到众人的反应,微微颔首示意,转身登上马车。随从们紧随其后,马车缓缓驶离,马蹄声渐远,最终消失在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