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坊前院自成一方温暖的宇宙,将冬日的严酷隔绝在外。织工们俯身于各自的方寸天地,木梭在经纬间哒哒地追逐,像在与时间赛跑。丝线被耐心地牵引、绷紧,发出柔和的絮语。无数飞絮在这片忙碌的温热里轻盈飘浮,如同冬日里一场安静的雪。
直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仪,打破了这份平静。
三辆装饰华美的马车稳稳停在织坊门前,为首那辆的车辕雕刻着繁复的纹饰,车厢覆着厚实的青毡。拉车的驷匹黑马毛色纯正,鬃毛梳理得一丝不苟,马鞍上镶嵌的银饰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泽,连马蹄都被打磨得锃亮。
织工们纷纷停下手中活计,好奇又敬畏地偷瞄着这阵仗。在这寻常织坊往来的,多是走街串巷的货郎或寻常百姓,这般气派的车马,实属罕见。
马车帘幕被随从恭敬掀起,先是四个衣着整齐的侍从躬身下车,统一的墨色锦袍镶着银边,腰间佩着华丽的装饰性短剑,站姿挺拔如松,一看便知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护卫。
随后,一位身着雪白色貂裘袍服的贵妇缓步下车。一行一动间,带出一阵淡淡的熏香,清冽中带着暖意,绝非市井常见的廉价香料。
貂裘下的湖蓝色蜀锦裙质地精良,在日光下流转着细腻的光泽。她约莫二十五六年纪,容貌秀丽,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只是眉眼间沉淀着久居人上的雍容与疏离。乌发挽成高髻,一支金步摇斜插其间,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响,衬得她愈发仪态万方。
张一娘刚安排好新一批布匹的晾晒,见状立刻快步从院内迎出。她常年打理织坊内外,见惯了各色人等,却仍被眼前这阵仗惊得心头微凛,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躬身行礼道:“这位贵人,不知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惊鸿帛行,裴雁。”女子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目光淡淡扫过院中简陋的织机与晾晒的布匹,语气却并无轻慢,“特来拜访赵坊主。”
“裴雁”二字一出,张一娘的脸色微微一变。洛阳布市谁不知晓,惊鸿帛行是城中最大的绸缎商号,垄断了大半权贵人家的衣料供应。主人裴雁更是个传奇人物,据说她年少丧夫,独自撑起家业,短短几年便将绸缎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手段狠辣又极善经营,连官府中人都要给她几分薄面。
正在后院房中核算账目的杨静煦,听到前院通报声,笔尖微微一顿,一滴墨汁落在账册上,晕开一小团黑斑。
杨静煦推门出去,便看见赵刃儿已等在门边。
“走吧,去会会这位洛阳布市的女行首。”赵刃儿轻声道。
两人穿过庭院,织工们的目光纷纷投来,带着好奇与担忧。赵刃儿微微颔首,给了众人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迈步走进门厅。
织坊并不设正堂,于是门厅便成了唯一的待客所在。
裴雁带来的仆从已将两个精致的锦缎礼盒放在屋内矮桌上,而后肃立在她身后两侧,垂首不语,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当杨静煦与赵刃儿一同出现时,裴雁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轻轻一转,先是落在赵刃儿身上。只见她身着黑色交领长衫,腰间束着褐色腰带,头戴幞头,一身男子装扮,脸庞清秀,眉眼却锐利如刀,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显然是个不好招惹的角色。随后,她又看向杨静煦。见她身着素色长裙,荆钗布裙,却难掩眉目间的清雅温润,年纪不大,气质却沉静如水,虽站在赵刃儿身侧半步之后,却隐隐流露出一股主事者的从容。
这个细微的站位,让裴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她并未追问杨静煦的身份,只当是织坊的管事或是赵刃儿的亲信,在她看来,真正能做决策的,终究是这位气场凛冽的赵坊主。
“赵坊主。”裴雁微微颔首,语气平淡,目光落回赵刃儿身上,似在估量着她的深浅。
“裴夫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赵刃儿语气平稳,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已将裴雁及其随从的站位、衣着细节尽收眼底。她注意到左侧那名随从手臂粗壮,指节粗大,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右侧随从腰间的短剑鞘上,刻着一个篆体的“裴”字纹,显然是裴家私卫。
她不动声色地调整站姿,将杨静煦挡在身后少许,“不知夫人今日到访,有何指教?”
仆从取来一个精致华贵的织锦蒲团,放在桌旁,裴雁优雅坐下,开门见山:“贵坊的‘无忧布’近日名动洛阳,质地柔韧,价格公道,连寻常百姓都争相购买,裴某特来道贺。”她顿了顿,示意随从打开礼盒,“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
礼盒开启的瞬间,屋内顿时亮起一片温润的光泽。左边礼盒内是上等的桐墨、狼毫、宣纸和一方端砚。墨色浓黑发亮,笔毫饱满柔韧,宣纸洁白细腻,端砚质地温润,一看便知是价值不菲的文房四宝。右边礼盒内则是几匹罕见的蜀锦,色彩艳丽,纹样繁复,皆是宫中贵人才能享用的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