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赏花宴上的情景,一时在湘云眼前一闪而过。她原也不愿显锋芒,只是被那太子一句“身板单薄”的轻笑激得,偏要叫这些自小养在宫中的贵公子们知道,史家姑娘若要装成探花郎,也不是白戴这一顶花翎的。
“那是自然。”湘云一提起此事,心头那股惯常的豪气便被勾了出来,嘴角翘了翘,得意劲上来,“小小一个……咳,小小一个将军,岂入我史某人法眼。”
话说到一半,她才觉不妥,“小小一个”四字几乎带出了她那点向来不肯服输的桀骜,忙生生咽住后半句“男人”二字,改了个含糊的称呼。
昭明瞥了她一眼,笑意浅浅,却似在不动声色间拨开她心里藏得最深的那点傲气:“你眼中,他只是小小一个?”
“自然。”湘云索性顺势往前一步,几分认真,仰头看她,“在下眼中,只有殿下一位。”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怔了一下。
她素来口快,少时在荣国府与宝玉、黛玉、宝钗兄弟姐妹们说笑,什么话出口都不曾细想。
后来到了这翰林院,又被系统拖着做这个做那个,口中“花言巧语”说得多了,反倒不觉得怎样。可这回不同……
这句话说得太顺,顺到好似是从心底柔软之地自然冒出来的,而不是为了逗笑、也不是为了稳住眼前这位尊贵的人。
她这一怔,倒把方才那一句情话衬得更真几分。
公主抬手,轻轻勾了勾湘云的下巴,一点俯身而下的姿态。
“原来探花郎嘴这么甜。”昭明轻轻看着她,“本宫此前倒是听人说,你只会放肆,只会对着南安王府那位胡说八道。”
“南安”二字一出,湘云心中一凛。好似那年在南安郡主的后园中,月光照着湖面,一双柔荑搂上她的情形,又在眼前晃了一晃。
她原以为这等风流秘事,除了自己与南安,都该锁在旧日月光之下,谁知竟能传到昭明耳中。
“谁、谁胡说八道了……”她强作镇定,硬生生把心口的慌意压回去,声音却不免虚了一分。
【宿主,南安那次可是您主动……】
湘云在心底一脚把系统踹到角落里去。
公主指尖在她下巴上慢悠悠划了一圈。
“史湘云。”她低声唤了一句,“你既肯答应这门亲事,可知本宫不要一个只能写诗做文的纸人驸马。”
“纸人驸马”四字落在耳中,湘云忽然想到那些被赐婚的世家子弟,明里风光,暗里在内宅里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又想到荣国府中,从小看惯的那些姨娘、通房,或因出身卑微,或因性子柔弱,被人三言两语便定了终身,连“愿不愿意”四字都无人问起。
她从前说自己“厌婚”,其实厌的便是此等命运如纸的感觉。
今日若是换了旁人坐在这红帐之中,她纵使再会作诗,再会说笑,也只会觉得那红烛如狱,喜帕如绳。
湘云被她盯得呼吸发乱,心里却偏又拧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她仰头与公主对视,那双本就不算温顺的眼里,此刻反倒多了点儿倔强:“殿下放心。”
公主眯眯眼:“怎么放心?”
这一问问得直白,好似不肯收受她一句空话。
湘云被她看得心里发烫,又觉得这人倒也痛快。凡事都要挑明了说,倒不像那些口里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她闭了闭眼,好似在心里斩断什么旧念,忽然一横心:“……今晚,你自可验看。”
昭明笑出声。
“好。”她轻声道,“本宫等你。”
红烛燃得很旺,烛身一寸寸往下,湘云明知这等场合该是“稳重”“得体”,偏生胸中又有一点说不出来的荒唐兴奋……像当年趁着大雪,独自在大观园里放声长啸,让那回声在空园子里乱撞一般。
她手有些抖,却仍硬撑着去替昭明解凤冠,指尖从那珠冠边沿掠过,偶尔碰到簪钗,竟也生出一种亲昵的错觉,好似是在一点点褪下对方的铠甲。
凤冠卸下,步摇摘去,层层头面卸了个干净,她每取下一件,心里便像减去一层隔阂,却又添上一分不知将来如何收拾的亲密。
昭明黑发如瀑,重重坠下,压着她肩头与胸前的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