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陆的初春不像南边下着缠绵不休的雨,苏日图州的寒风虽然疲软了不少,但仍然发着余威,割在人脸上生疼,里面隐约裹挟着变暖后冰河开裂混进来的一点点潮湿。
广袤的草原上只堆着一坨一坨灰扑扑的积雪,在阳光照射多的地方,已经可以看到裸露的深褐色的土地,那里冒出嫩绿的草芽和金黄色的小花。
这种小黄花总是在春天出现,令漫山遍野的绿不那么纯粹,又在其他季节静静地缩进土里。北陆人说,看到它也就是春天真正来了。
牧民们裹着薄袄驱赶牛羊,奔狼原上出现越来越多拉马疾驰的少年少女,马球的彩带飞得满天都是。
桑伦珠和那日都几乎每日都去,宣卿也很想跟着去玩,但她大病初愈,元气受损,身形消瘦了些,就算有雪团子,也没法太长时间地骑马。
敖敦更是,除了处理政务,几乎就像狗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那场疫病悄无声息地被锁在了过去,通济药庭几乎已经全面建成,重新恢复了以往的秩序,关于南盛瘟神的议论声荡然无存,甚至因为抗疫的功劳变得更加忙碌,不同的是宣卿来得不再那么频繁了。
毕竟。。。铁勒王亲自下令让她多在宫中静养,非必要不得太过劳神费力,更严禁她像从前那般事必躬亲,从早到晚泡在药庭里。
不知道是不是纯娘娘上次来看望她,回去之后在父亲跟头软磨硬泡了,宣卿心想。
如今药庭的一应事务几乎都交在陆元君手上,丁太医和勃日帖从旁协助,非有什么要上报的,他们也会先找敖敦。丁太医身体也没完全好,无法长时间坐堂,而勃日帖的名声现在是如日中天,每天他的鹿角台案前都能排一长串人。
穆伦泰似乎长大了不少,不再是背书磕绊又只会埋头干活的小学徒了,他多认了不少字,没人的时候也可以顶在药柜前独当一面。
宣卿也并非完全撒手不管,她心里记挂着,每两三日就趁着午后阳光正好的时候坐马车来巡视一番。
有时她会站在廊下看看前院里田间新来的药农劳动、有时坐在暖阁内室查查陆元君整理的账本、有时靠在大巫医案边和病人们聊聊天、逗逗孩子。。。但更多时候她只是静静在前厅墙边站一会儿。
敖敦却对她每一次出宫都看得很重,如果没有紧要公务,就会亲自陪她,实在有事,也会让丹烟带好亲卫紧紧跟着。他陪着的时候从来不催她离开,这样有分寸感的默默陪伴令宣卿很舒服。
她只要看一看药庭的大家就很安心,敖敦只要看着她就很安心。
连日的好天气令苏日图州越来越温暖,宣卿经常在早晨看到万里碧空上初升的太阳,觉得自己身上也多了些气力,她的身体在敖敦的悉心照料下恢复得越来越好,像奔狼原的小黄花一样。
不过宣卿这两日来的时候发现,似乎没在药庭见到阿勒坦的身影。她找陆元君问起,陆元君只是摇摇头。
可能王帐有事就没来帮忙吧。宣卿坐在窗边喝每天的补药,突然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和骚动,还有药庭守卫低声斥责的声音。
宣卿和丹烟对视一眼,从前厅走出去,看到阿勒坦身上脏污混着血污,守卫正想赶他离开。他低着头,怀里抱着个布包正准备走,右脚有些瘸拐。
“怎么回事?”宣卿走上前询问,声音里有些不悦。
“世子妃!他这个样子往里闯,我担心影响其他病人。。。”守卫收了凶相。
阿勒坦愣在原地,有些惶恐地说:“我不是要闯。。。只是。。。”他抱着布包的手紧了紧。
“他这样就不算病人么?”宣卿抬了抬手,示意守卫退下,转头望向丹烟,“把他扶到内室去。”
宣卿还带了名医师进来,她盯着阿勒坦额头的撞伤皱眉:“你去哪里了?怎么弄成这样?”
医师默默地为阿勒坦诊治和包扎,他的右脚扭伤了,肿得像被煮红的藕。
阿勒坦时不时痛得一阵颤抖,把手里有些沉重的布包放在桌上,“以前我经过北芒山谷的时候,看到那里面有许多长势很好的药草。。。世子妃自己病了一场,药庭更是。。。为了疫病损失很多,我。。。我就想尽可能帮点忙。。。”他摊开布包,里面包着几十株品相极好的药材,根茎上沾着泥土,散发出淡淡清香。
“冬虫夏草,虫体饱满,子座短壮,上品。红景天,多年生,根茎粗壮,也不错。这些药材生长地险峻,不易采摘,怪不得你摔成这样。”医师伸手辨认了一番。
“太好了!嘶。。。”扭伤的处理令阿勒坦倒抽一口气,但眼睛里透出一点欣喜,“我在书上看到这两种药材对大病后元气亏损有效,世子妃曾经说和我算朋友。。。我想。。。”
宣卿愣了愣,阿勒坦竟然也有这么勇敢的主动承认朋友关系的时候。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阿勒坦身上破烂的衣衫和被包扎起来的伤口上,内心有些动容。这孩子来到苏日图州后一直备受冷眼,被针对嫌弃,所以好不容易拥有了朋友,就愿意为其舍生入死么?
“你太鲁莽了!”宣卿坐不住,从水盆里拧了块干净帕子,亲自替阿勒坦擦拭一些还没处理的外伤,“药材再珍贵也没有你的性命重要,以后不要再为了我以身犯险了。”
阿勒坦低下头,又是那副做错事的样子,“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宣卿看着他这样,叹了口气,“丹烟,去取一些上好的伤药来吧,让阿勒坦带上。阿勒坦,你这几天就好好养伤,伤好了再来药庭。”
等丹烟和医师都退出去,阿勒坦才抬起头,眼睛里有些亮晶晶的水花:“阿爸去世后,从来没有人像您这样对待过我。。。我的命不值钱,只要能为您。。。做点什么。。。”
这句话配上他狼狈又执着的表情,简直像一把完美匹配的钥匙精准打开宣卿信任的闸门,这个在仇人手下苟延残喘的少年,他什么也没有,只能用这种自毁的代价表达感激。
她端起医师准备好的活血汤药递过去:“我是拿你当朋友,不是要做你的恩人。不需要你以命报答,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很愧疚的。。。”
丹烟从外面进来,拎着已经包好的上品伤药递给阿勒坦,再转头望向宣卿,“世子来了!回家吧公主。”
听到敖敦来了,阿勒坦才猛地站起,慌慌忙忙地抱起伤药,“我。。。我该走了!”
他忍着痛像逃跑一样一瘸一拐地离开内室。
是在怕敖敦吗。。。宣卿盯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丹烟凑到她耳边:“公主,您觉不觉得这个阿勒坦。。。他有点古怪?他每次和您见面,都是避开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