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薇顿了一顿,冷笑一声:“昨天晚上,贤伉俪没感觉什么不对头,是吗?”
陈卓一时语结,气得哼了一声。
我连忙解释:“此事我亦有思量。你和你三哥将来成立一个“工匠盟会”,由各业工匠推举代表,与坊主共议工价、工时章程,订立契约,遇有不公,亦可由盟会出面交涉,乃至向官府陈情。如此,虽然不能尽善尽美,却也可以互为倚仗,为穷苦人求得一分公道。”
“相公,最要紧的是成立农户盟会,也要让贱民参与其中!我们这里还好,你不知道,周围这几个县,丰年都有卖儿卖女的呢!去年是灾年,我们家还搞“加长大船”——就是收租的私斛加了尺码,幸好被我及时发现……”
陈卓脸一红,劈头打断她的话:“这事我和你解释了多少遍了,根子是官府新加了征辽税,还有卑贱如彘犬的贱民,你也同情?!你可千万别再招他们上门了,把爹的老脸都丢光了!”
陈薇看我欲言又止,微微有些不安:“相公,我这么做不对吗?贱民就不是人了吗?”
我握着她纤巧精美的小手:“你的家事我无从置喙,但公正是第一位的,不过,也要视情而论。”
陈薇向前一步,屏住呼吸,眼不错珠地盯着我:“换作是你呢?”
我顾不得陈卓的面子,坚定地回到:“我也会像你这么做。”
陈薇得意洋洋地瞥了她姐姐一眼,随即又想到一事,秀眉蹙得更紧,摇着头:“人力之事到底是难解之题,我们陈家一招人,说不好就有宋家佃户……”
无比郁闷的陈卓终于逮到了机会报复了一把:“那你就把你珍贵的初夜交给宋三郎啊,他为了你可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
又笑着跟我揭她妹妹的短,“你可不知道,他们师兄妹的师父师娘,便是招的一个多年积怨的老对手当了随夫,她师娘就再也没让相公碰过身子,薇儿还说这也不算什么,沛武大帝不是说“衽席之私,岂论敌友,帷帐之欢,无关德行”嘛!陈家五小姐,真正人小鬼大!”
陈薇羞得不敢看我,红着脸指着她姐姐:“你这个地主婆,你可是发了誓的!你怎么呢……”
“妹妹莫再说这等话!你我虽是姐妹,但我马上要私嫁给他,若从后者而论,你的关系便是外了一层!那宋三郎,人皆曰可杀,独她说……”
陈卓用她的话又顶了她一句,陈薇便要去堵姐姐的嘴,陈卓格格笑着一边绕着我跑一边继续揭短:“薇儿说,这样的淫棍其实最适合当随夫,牺牲她一个,……”
“你住口!我那是……玩笑话,我还小呢,他最馋的是你的身子!”
姐妹二人一追一逃,在工场的空地上绕了好几圈。
“这可说不好,这水灵灵的小身子最招人稀罕了!对了,昨晚上谁刚说过“教君恣意怜”!”
“我们要是纳宋三郎当平夫,必让你当“贴喜姐妹花”,圆了他的梦,我许能逃过一劫!”
“他?哈哈,“他”是谁?小浪蹄子!”
二女笑闹间衣裙翩跹、发丝飞扬,不时夹杂着几句娇嗔拌嘴,好一会儿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我听得却有种压抑不住的燥热亢奋,此时薇儿又向我抛出一个问题:“还有一个大事,如果农户都不耕种,以后是不是只得到海外购粮?良田荒芜怎么办?”
“那倒不会!关键不在人力多寡,而在器具之利。譬如现今的犁铧、水车,一些关键部件若是能用上更多的云青铜,再辅以精妙机关设计,其效能便可倍增。就是说,一人之力,足以抵得上三四人之工。”
二女听了皆连连点头,我继续说道:“这还只是眼前之计。在我设想之中,将来更有一种名为“蒸汽机”的奇巧之物,能以水火之力催动万钧,不知疲倦。届时,只需数人看管,便可令铁牛耕田、铁马运输,昼夜不息。田地非但不会荒芜,反能开垦得更多、更深,产出的粮食也远胜今日。”
“还有这样的物事……”薇儿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若有所思。
离午饭还有些时间,陈卓又想再去蚕室看一眼秋蚕,这个时期蚕宝宝正处于大食期,即将上簇结茧的关键阶段,她有些放心不下。
岳丈立有严规,进入蚕室前,需换上特备的洁净衣物与鞋子,以防将外界秽气带入蚕场,我更觉得他治事严谨,应当去工部或巨匠院任职,思及他仅余两年天命,不由得心生悲悯,加之我对那“业火净心咒”愈发厌烦,不知能不能将这莫名其妙的法术再还给他!
我自知生性多疑,若再借着这个咒语窥见人心深处的恶念与恨意,此生注定会活得十分辛苦:洞察愈深,牵绊愈多,顾虑愈重。
这时正好有个年轻漂亮的农家女孩路过此地,却是薇儿的好友,两人说笑了几句,那个女孩眼神泼辣地打量我几眼,跟薇儿咬了会耳朵,薇儿脸色怪异地摇摇头,那女孩觉得挺扫兴地,哼了一声走开了。
在回去的路上,离用膳还有些时辰,薇儿用眼神向我示意,行至村口老榕树下时,引我拐向一条少有人行的小径。
她带我去的是一条小溪畔,一处被野竹和几丛已然开花的芦荻掩着的石台。那儿僻静,平日除了她,几乎无人踏足。
正午的阳光透过竹叶,碎金似的洒在长满青苔的石上;底下溪水变得清浅,潺潺流过圆润的鹅卵石,偶尔能见几尾小鱼伶俐地游窜。
秋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芦花微微颔首。
我给她掸了掸地上的尘土,与她并肩坐了下来。
“薇儿,你的诗,我铭感五内,”我轻声开口,“你这般看着我,……我心里好快活!”
“猫儿捉住了耗子,自然要牢牢看紧!”她伸手捏住我的耳垂向两边拉扯着,“若人生满打满算六十年,遇见你之前,已错过了十五载。……宇宙洪荒浩浩万亿年,能真正瞧着你的,不过只有四十三载!”
看她算得如此精细,我不禁失声笑道:“我们一起活到九十九岁!待成婚后,你最想让我带你去做什么?”
她却并不回答,仿佛未曾听见我的问话,只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双小手依旧忙碌地在我脸上探索摆弄,时而轻抚眉骨,时而点点鼻尖,神情专注得仿佛在赏玩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