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璨抬头望天:“就凭这位先生,还对你抱有希望。”
小傢伙听得云里雾里,憋了半天,试探性问道:“你也被脾气极差的夫子狠狠打过?”
顾璨点了点头,轻声道:“不过他脾气很好。”
小傢伙嘖嘖道:“可怜,真可怜,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嘛。嘿,我比你还要好些,老夫子不见啦,新夫子不打人。”
小傢伙站起身,抹了把脸,偷偷往顾璨肩头一抹,飞奔逃掉。
顾璨转头一看,肩头都是那小兔崽子的鼻涕。他悄然振衣,震散那些痕跡。
顾璨站起身,返回宅子,关上门后,將摺扇在腰间別好。
很多人都该死,而且以后註定只会越来越多,可前提是顾璨得先活著,以后用所谓的善举积攒势力,辅以驾驭人心的花样手段,再用规矩杀人,虽然不太爽快,但是他又能说什么呢?好事我也做,坏人我也杀,而且杀得你陈平安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顾璨背靠房门,有点伤心。因为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原来真的死了。在陈平安心中,在顾璨心中,都死了。
但是让顾璨最伤心的另外一种可能,是自己从来没有变。而陈平安已不再是泥瓶巷那个草鞋少年了,是他陈平安变了太多太多。
不管如何,不管到底是谁变了。顾璨,“璨”,陈平安无比希望的美玉粲然,永远都不会有了。
厢房响起开门声,顾璨瞬间摘下摺扇,猛然打开,遮掩面容。
片刻之后,顾璨合拢摺扇,笑容灿烂,打招呼道:“曾掖。”
曾掖笑著挠挠头,嗯了一声,其实额头上和手心里全是汗水。
顾璨走入正屋,读书去了。
宫柳岛上,秋末时分竟然依旧杨柳依依。这座岛屿是真境宗的本山,也是建造祖师堂的山头。
连同宫柳岛在內,整座书简湖,这一年来一直在大兴土木,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財大气粗的真境宗,聘请了许多墨家机关师、阴阳堪舆家来此勘察地形、確定山根水运,还有农家在內诸家仙师和大批山上匠人来此劳作。用宗主姜尚真的话说,就是別给我节省神仙钱,这儿的每一块地砖、每一扇窗花、每一座花圃,都得是宝瓶洲最拿得出手的。
而那些尤其擅长打造仙家府邸的修士,浩浩荡荡数百人,绝大多数都来自桐叶洲。真境宗从头到尾地大包大揽,光是在僱人乘坐跨洲渡船往返中途一律在仙家客栈落脚下榻这件事上所消耗的神仙钱,就能够让许多书简湖旧岛屿门派一夜之间掏空家底。故而宝瓶洲的所有山上仙家,都知道了第二件事情,那就是真境宗有钱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第一件事,当然是真境宗拥有三个半的上五境供奉。
一个名叫酈采的北俱芦洲女子剑仙,原本有望担任真境宗宗主的那个玉圭宗老人,玉璞境刘老成,再加上青峡岛截江真君这半个玉璞境。如今刘志茂开始闭关破境。
宫柳岛周边一带的岛屿,最近都已封山。有两人沿著杨柳岸缓缓散步,宗主姜尚真和首席供奉刘老成。
姜尚真折下柳条编织成柳环,戴在自己头上,微笑道:“昔我往矣。对吧?刘老哥。”
刘老成没有说话。
姜尚真是一个很奇怪的梟雄,手段血腥,很擅长笑里藏刀,但是极重规矩,这种感觉,不是姜尚真说了什么,而是这座玉圭宗下宗选址书简湖,姜尚真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在跟宗门修士阐述这个道理。当然,姜尚真订立下来的规矩,不近人情的地方很多。
为此大驪铁骑驻军武將关翳然那边与真境宗交涉多次,元婴供奉李芙蕖则经常要去將军府那边吵架,双方爭执不下,次次面红耳赤,拍桌子瞪眼睛,好在吵归吵,並没动手。
不是李芙蕖脾气有多好,而是姜尚真告诫过这个好似真境宗门面的女子供奉:你李芙蕖的命不值钱,真境宗的面子……也不值钱,天底下真正值钱的,只有钱。
姜尚真先前这句有感而发的言语,“昔我往矣”,意思其实很简单,我既然愿意当面跟你说破此事,意味著你刘老成当年那桩情爱恩怨,我姜尚真虽然知道,但是你刘老成可以放心,我不会有任何噁心你的小动作。
刘老成倒也不客气,就真的放心了。
至於刘志茂破境成功,真境宗的上五境供奉,其实也就变成了三个。因为那个对外宣称闭关的玉圭宗高人,或者准確说是桐叶宗的老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当时摆出了四人合力围杀的架势,可真正出手的,只有两人。刘老成和刘志茂只负责压阵,或者说是看戏。
杀鸡儆猴。
就在这宫柳岛一岛之地,酈采和姜尚真,一人拔剑出鞘,一人祭出柳叶,那个从桐叶宗携带重宝转投玉圭宗的老傢伙,看到酈采之后,连与姜尚真这个疯子玉石俱焚的念头都没有,可惜想逃没逃成,於是就死了。可以说打得半点都不盪气迴肠,就连许多宫柳岛修士,都只是察觉到一剎那的气象异样,然后就天地寂静,云淡风轻月儿明了。
姜尚真突然说道:“以后遇上神誥宗道士,让我真境宗子弟放尊重一点,夹著尾巴做人便是,不管对错,只要交手,被人打死,真境宗一律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小心打死了对方,真境宗祖师堂一律砍下这位『英雄好汉的头颅,由李芙蕖送往神誥宗赔罪。”
刘老成点头道:“知道了。”
姜尚真笑道:“是不是不太理解?”
刘老成摇摇头。
不难理解。
树大招风,眾矢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