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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第4页)

陈平安竟是摘了书箱,取出棋盘棋罐,也坐下身,笑道:“那你觉得隋新雨一家四口该不该死?”

胡新丰摇摇头,苦笑道:“这有什么该死的。那隋新雨官声一直不错,为人也不错,就是比较爱惜羽毛,洁身自好,官场上喜欢明哲保身,谈不上多务实。可读书人当官不都这个样子吗?能够像隋新雨这般不扰民不害民的,多多少少还做了些善举,在五陵国已经算好的了。当然了,我与隋家刻意交好,自然是为了自己的江湖名声。能够认识这位老侍郎,我们五陵国江湖上其实没几个的。当然隋新雨其实也是想著让我牵线搭桥,认识一下王钝老前辈。我哪里有本事介绍王钝老前辈,一直找藉口推託,几次过后,隋新雨也就不提了,知道我的苦衷,一开始是自抬身价,胡吹法螺来著,这也算是隋新雨的厚道。”

陈平安不置可否,举起一手,双指併拢,多出了一把传说中的仙人飞剑。

胡新丰咽了口唾沫:真是那仙家金鳞宫的首席供奉?是一位瞧著年轻其实活了几百岁的剑仙?

但是那位书生只是一手拈起棋子,一手以那柄飞剑细细雕刻,似乎是在写名字,刻完之后,就轻轻放在棋盘之上。

胡新丰想了想,似乎最早相逢於行亭,眼前这位仙家人就是在打谱。后来隋新雨与之手谈,这位仙师当时就没有將棋盘上三十余枚棋子放回棋罐,而是收拢在身边,多半是与当下一样,有些棋子上边刻了名字?担心精於弈棋的隋新雨在拈子沉吟时分察觉到这点蛛丝马跡?

陈平安重新拈起棋子,问道:“如果我当时没听错,你是五陵国横渡帮帮主?”

胡新丰苦笑道:“让仙师笑话了。”

陈平安翻转刻过名字的棋子那面,又刻下了“横渡帮”三字,这才放在棋盘上。

此后又一口气刻出了十余枚棋子,先后放在棋盘上。

那抹剑光在他眉心处一闪而逝,然后胡新丰发现他开始怔怔出神。

先前在行亭之中,分明是一个连他胡新丰都可以稳贏的臭棋篓子。但是这一刻,他只觉得眼前这位独自“打谱”之人高深莫测,深不见底。

陈平安將那根行山杖横放在膝,轻轻摩挲。

之前崢嶸山上小镇那局棋,人人事事,如同枚枚都是落子生根在险峻处的棋子,每一颗都蕴含著凶险,却意气盎然。哪怕最后嵇岳没有露面,没有隨手击杀一位金鳞宫金丹剑修,那也是一场妙手不断的大好棋局。

只可惜那局棋,陈平安无法走入小镇,不好细细深究每一条线,不然门主林殊、那位前朝皇子、两位安插在崢嶸门內的金扉国朝廷谍子、那位拼死也要护住前朝皇子的金鳞宫老修士等等,无一例外,都是在棋盘上自行生发的精妙棋子,是真正靠著自己的本事能耐,仿佛在棋盘上活了过来的人,不再是那死板的棋子。

至於今天这场行亭棋局,则处处腻歪噁心,人心起伏不定,善恶转换丝毫不让人意外,不堪推敲,毫无裨益,好又不好,坏又坏不到哪里去。

老侍郎隋新雨算坏人?自然不算,谈吐文雅,棋艺高深。只是洁身自好,擅长避祸而已。就算是胡新丰都觉得这位老侍郎不该死。当然了,胡新丰並不清楚,他这个答案,加上先前临死之前的请求,已经救了他两次,算是弥补了三次拳脚石子的两回“试探”,但是还有一次,如果答错了,他还是会死。

这个胡新丰倒是一个老江湖,行亭之前也愿意为隋新雨保驾护航,走一遭大篆京城的遥远路途,只要没有性命之忧,就始终是那个享誉江湖的胡大侠。

鬼斧宫杜俞有句话说得很好,不见生死,不见英雄。可死了,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行亭风波,浑浑噩噩的隋新雨、帮著演一场戏的杨元、修为最高却最是处心积虑的曹赋,这三方,自然是杨元论恶名在外,可是杨元当时却偏偏放过一个可以隨便蹍死的读书人,甚至还会觉得那个人有些风骨意气,犹胜隋新雨这般功成身退、享誉朝野的官场、文坛、弈林名宿。

胡新丰与陈平安相对而坐,伤口仅是止血,疼是真的疼。

陈平安没有抬头,隨口问道:“江湖上行侠仗义的大侠一拳打死了首恶,其余为虎作倀的帮凶罪不至死,大侠惩戒一番,扬长而去,被救之人磕头感谢,你说那位大侠瀟洒不瀟洒?”

胡新丰脱口而出道:“瀟洒个屁……”说到这里,他给了自己一耳光,赶紧改口,“回稟仙师,不算真正的瀟洒。真要是一国一郡之內的大侠,帮助了当地人倒还好说,那帮恶人死的死,伤的伤,吃过了苦头,多半不敢对被救之人起歹念;可若这位大侠只是远游某地的,这一走了之,一年半载还好说,三年五年的,谁敢保证那被救之人不会下场更惨?说不得原本只是强抢民女的,到最后就要杀人全家了。那么这桩惨事,到底该怪谁?那位大侠有没有罪孽?我看是有的。”

陈平安点了点头:“那你若是那位大侠,该怎么办?”

胡新丰缓缓说道:“好事做到底,別著急走,儘量多磨一磨那帮不好一拳打死的其余恶人,莫要处处显摆什么大侠风范了。恶人还需恶人磨,不然对方真的不会长记性的,要他们怕到了骨子里,最好是大半夜都要做噩梦嚇醒,好似每个天明一睁眼,那位大侠就会出现在眼前。恐怕如此一来,才算真正保全了被救之人。”

陈平安抬起头,微笑道:“看你言语顺畅,没有如何酝酿措辞,是做过这类事,还不止一次?”

胡新丰实在是吃不住疼,忍不住又抹了把额头汗水,赶紧点头道:“年轻时候做过一些类似勾当,后来有家有口有自己的门派就不太做了。一来管不过来那么多糟心事,再者更容易麻烦缠身。江湖不敢说处处水深,但那水是真浑,没谁敢说自己次次顺了心意,有仇报仇十年不晚的,可不只是受冤屈、有那血海深仇的好人,坏人恶人的子孙和朋友一样有这般隱忍心性的。”

陈平安点点头:“你算是活明白了的江湖人。以后当得失极大、心境紊乱的时候,还是要好好压一压心中恶蛟……恶念。无关暴怒之后是做了什么,说到底,其实还是你自己说的那句话,江湖水深且浑,还是小心为妙。你已经是挣下一副不小家业的江湖大侠了,別功亏一簣,连累家人,最好就是別让自己深陷善恶两线交集的为难境地,无关本心善恶,但於人於己都不是什么好事。”

胡新丰一脸匪夷所思:他怎么觉得自己又要死了?这番言语,是一碗断头饭吗?

陈平安笑著摆摆手:“还不走?干吗,嫌自己命长,一定要在这儿陪我嘮嗑?还是觉得我是臭棋篓子,学那老侍郎与我手谈一局,既然拳头比不过,就想著要在棋盘上杀一杀我的威风?”

胡新丰苦涩道:“陈仙师,那我可真走了啊?”

陈平安抬起头,神色古怪道:“怎么,还要我求你走才肯走?”

胡新丰连说不敢,挣扎著起身后,一瘸一拐,飞奔而走,这会儿倒是不怕疼了。

以镜观己,处处可见陈平安。

陈平安笑了笑,继续凝视著棋盘,棋子皆是胡新丰这些陌路人。

觉得意思不大,就一挥袖收起,黑白交错隨便放入棋罐当中,然后抖了一下袖子,將先前行亭搁放在棋盘上的棋子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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