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所有好人只能以恶人自有恶人磨来安慰自己的苦难,那么世道真不算好。
至於那枚小暑钱,就那么摔在了尸体旁边,最终滚落在缝隙中。
一袭白衣缓缓走出小巷,片刻之后,一道金色剑光冲天而起,那白衣仙人御剑离开隨驾城,直直去往苍筠湖,城中鬼宅里也有一抹幽绿飞剑尾隨而去。
梦粱国京城的国师府当中,有两位大修士隔著一片碧绿小湖相对而坐。一位青衫白髮如那没有功名的老儒,一位是弱冠岁数的年轻男子。前者膝盖上趴著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猴儿,后者腰间有一条似乎处於酣眠中的青色小蛇,额头已然生角,首尾衔接,如同一根青腰带。
儒衫老人身后远处站著一个脸色惨白的狐魅妇人,姿色一般,但是眼神嫵媚,这会儿哪怕站在自己主人身后,与那年轻人隔著一片小湖,依旧有些战战兢兢。毕竟,那个“年轻人”的威名太过嚇人。
他名为夏真,曾是一名一人占据广袤山头的野修,从未收取嫡传弟子,只是豢养了一些资质尚可的奴婢童子。后来,他將那个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转手让出,只將一栋仙府以大神通搬离,从此在整个北俱芦洲东南版图消失,杳无音信。
正是这位大仙与自家主人做了那桩秘密约定。
狐魅只知道当年主人以巨大代价在十数国边境画出一座隔绝灵气往来的雷池,为的就是镇压那件行踪不定的功德异宝,最终將其收入囊中。而这个夏真则与主人结成盟友,以先前山头赠予附近两个大门派,作为交换,他得以將歷来灵气相对稀薄的十数国不毛之地作为自家禁臠,就像此刻他身前的那片……小湖。
双方各取所需,各有长远谋划。但是狐魅如何都没有想到,本该在十数国疆域之外闭关修道的主人竟然会摇身一变,早早成了这梦粱国土生土长的国师大人!
关於梦粱国的形势,她自然是有所耳闻的。主人应该先是一个梦粱国小郡寒族出身的“少年神童”,而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光耀门楣,进入仕途后如有天助,不但在诗词文章上才华横溢,並且极富治政才干,最终成了梦粱国歷史上最年轻的一国宰相,不惑之年就已经位极人臣,却突然辞官退隱,传闻是得遇仙人传授道法,当年举国朝野上下不知打造了多少把真心实意的万民伞。他归隱山林后,潜心炼丹修道,短短十年便修成了仙法神通,当时狐魅还觉得是个装神弄鬼的把戏来著。
梦粱国刚刚登基没多久的新帝亲自去往仙山,將这位前朝宰相迎回京城,敕封为一国国师。当官时,国富民安;成仙后,风调雨顺。梦粱国简直就是在此人一力之下变成了路不拾遗的世外桃源,庙堂上文武薈萃,地方上官民和睦,先后两任皇帝在此人辅佐下励精图治,却从不擅自挑起边衅。
在隨驾城被那些修士追杀的过程中,狐魅断了两条尾巴,伤了大道根本,但是主人现身后,不过是將她与那同僚一起带往梦粱国京城国师府,至今还没有封赏一二,这让她有些自怨自艾。失去了银屏国皇后娘娘的尊荣身份,重新回到主人身边当个小小婢女,竟是有些不习惯了。
夏真微笑道:“恭喜道友得偿所愿,开宗立派指日可待。”
儒衫老人淡然道:“我自会撤去金色雷池的剩余禁制,外边的灵气便要缓缓倾斜倒灌,百年之內就会有一个个修道坯子涌现的大年份。至於何露、晏清之流,如今年纪还小,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金丹可期。道友一门之內若是能够同时出现七八位金丹地仙,亦是开宗立派的雄厚根本,同喜同贺。”
夏真眼神真诚,感慨道:“比起道友的手段与谋划,我自愧不如。竟然真能得到这件功德之宝,並且还是一枚先天剑丸,说实话,我当时觉得道友的谋划至少有六成的可能要打水漂。”
他瞥了眼那只腹部熠熠生辉的小猴儿,佩服不已。这个原本已经快要跌入金丹的老傢伙竟然能够隱姓埋名,不但逃过了各方势力的覬覦杀心,更是胆大包天,就这么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最终以造福一国的功德之身,天经地义地占据一件功德之宝,这份算计,当得起元婴身份。
儒衫老人笑道:“道友你捨得以一个风水宝地换来这谁也瞧不上眼的十数国版图,亦是大手笔,大魄力。只要经营得当,定然可以百年回本,然后大赚千年。”
一人求宝,一人求才。两大元婴联手,才造就了这番大格局。
最终结果皆大欢喜,只不过双方心知肚明,只要其中一人,不管是谁,能够率先躋身上五境,之后的形势可就不好说了。
真要能够开宗立派,谁都会嫌弃自己的地盘太小。当儒衫老人撤去雷池后,灵气倒灌十数国,夏真岂会眼睁睁看著那些浩浩荡荡的灵气隨意流散,浪费在一群鸡犬打架多年的螻蚁身上?至於范巍然、叶酣带著那么一大帮子废物都没能从狐魅和老者两人手上抢走那件异宝,其实夏真算不上有多恼火。那些灵气才是自己的大道根本,其余的就莫要贪心了,当初双方元婴盟约不是儿戏。再者,天底下哪有便宜占尽的好事,既然形势大好且稳妥,你炼化你的功德之宝,涉险转为剑修便是,我鯨吞我的灵气,同样有望破开层层瓶颈,快速躋身上五境。小聪明必须要有,但不能一辈子都靠小聪明吃饭,地仙就该有地仙的眼界和心境。
夏真似乎记起一事:“天劫过后,我走了趟隨驾城,发现了一件很意外的事情。”
儒衫老人笑道:“道友请说。”
夏真双手撑在那青色“腰带”上,微笑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外乡剑修背著的那把剑是一件半仙兵!我廝杀搏命,还算有那么点儿本事,可惜炼化一道却是庸碌不堪。恰巧道友你精通炼法,不如你我再签订契约,当一回盟友?”
儒衫老人双眼精光绽放。若是法宝,他毫无兴趣,如今炼化那件功德不小的先天剑丸才是未来躋身上五境的立身之本,耽误一天都要心疼。可若是一件半仙兵……
不过老人很快就收敛心神。这么稀罕的物件,这夏真是自己爹还是自己儿子不成,要好心告诉自己?所以他摆手大笑道:“道友取走便是,也该道友有这一遭机缘。至於我,就算了。成功炼化此物之前,我行事有著诸多禁忌,这些天大的麻烦,想必道友也清楚。以道友的境界,打杀一个受了伤的年轻剑修肯定不难,我就在这里预祝道友马到成功,入手一件半仙兵!”
夏真笑著点头,丝毫不觉老人如此谨慎有什么奇怪的。双方都是野修出身的元婴,轻易就咬鉤的话,万万活不到今天。
“咱们这些杀人越货不眨眼的人,夜路走多了,还是需要怕一怕鬼的。”
这句夏真在少年岁月听到的话,过了无数年还是记忆犹新,是当年那个就死在自己手上的五境野修师父这辈子留给他最大的一笔財富。而自己当时不过二境而已,为何能够险之又险地杀师夺宝取钱財?正是因为师徒二人不小心撞到了铁板一块。所以之后悠悠岁月,每当夏真发现自己志得意满之时,就要翻出这句陈芝麻烂穀子的话默默念叨几遍。
夏真起身笑道:“道友无须相送。”
儒衫老人抓起小猴儿,仍起了身:“道友也放心,我近期便会离开梦粱国。”
夏真身形化虹远去,瞬间小如芥子,破开一片低垂云海,逍遥远游。
儒衫老人晃了晃小猴儿,仰头笑道:“竟然忍得住不出手,难为他了。”
远处,狐魅和乾瘦老者恭恭敬敬束手而立。狐魅轻声道:“主人,一件半仙兵,真就放著不管了?虽说夏真得之意义不大,可主人……”
儒衫老人以袖中乾坤的神通將猴子关押进小天地,转头说道:“我在这梦粱国弹丸之地,远远不如夏真消息灵通,你要是眼馋那件半仙兵,你去帮我取来?”
狐魅大气都不敢喘。自己的身份已经被黄鉞城叶酣揭穿,再不是什么银屏国的红顏祸水,只要返回隨驾城,泄露了踪跡,只会是过街老鼠。
儒衫老人讥笑道:“一个捨得去扛天劫的剑修,一个敢显露半仙兵的年轻人,是软柿子?若真是的话,夏真自己不去拿捏,偏要好心好意当面泄露这个天机给我?何况半仙兵一旦认主,尤其是当它们侍奉的主人身死,它们失控后是怎么个惨烈光景?你们啊,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半点轻重利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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