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嫗缓缓问道:“不知这位仙师为何处心积虑诱我出湖?还在我家中如此作为,这不太好吧?”
汉子伸手一抓,从篝火堆旁抓起一只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猛然丟出,嫌弃道:“这帮小兔崽子买的什么玩意儿,一股子尿臊味,喝这种酒水,难怪脑子拎不清。”
他似乎心情不佳,死死盯住那老嫗:“我师弟与你家苍筠湖湖君不太对付,刚好这次我奉师命要走一遭隨驾城,湖君躲在他湖底龙宫不好找,知道你这娘儿们从来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怨妇,当年我那傻师弟与苍筠湖的恩怨,归根结底也是因你而起,所以就要拿你祭刀了。湖君赶来那是正好,只要他爬上了岸,我还真不怵他半点。不都说渠主夫人是他的禁臠嘛,回头我玩死了你,再將你的尸体丟在苍筠湖边,看他忍不忍得住。”
老嫗脸色惨白,两个侍女更是淒悽惨惨戚戚的可怜模样。芍溪渠主还能维持住障眼法,她们已经灵气涣散,隱隱约约显出真容。
那些市井浪荡子更是一个个嚇得面无人色,尤其是那个站在神台上的轻佻少年,要背靠神像才能站住不瘫软成一团。
陈平安虽然不知那汉子是如何隱蔽气机的,但有件事很明显了——祠庙三方都没什么好人。那个坐在篝火旁的少年还算剩下些良心,不过这会儿已经嚇得尿裤子了。
芍溪渠主干脆撤了障眼法,挤出笑容:“这位大仙师应该是来自金鐸国鬼斧宫吧?”
那汉子愣了一下,破口大骂:“他娘的,就你这模样,也能让我那师弟春风一度之后心心念念这么多年?我早年带他走过一趟江湖,帮他散心解闷,也算尝过好些权贵妇人和貌美女侠的味道了,可他始终都觉得无趣。咋的,是你床笫功夫了得?”
远处树枝上,始终双手笼袖的陈平安眯起眼。
芍溪渠主脸色难看,仍是语气諂媚道:“当年我与仙师的师弟情投意合,不只想要做那露水鸳鸯,而是铁了心要做一对不合规矩的神人道侣,只是被藻溪渠主那个贱婢陷害,將此事偷偷稟报了湖君大人。事后哪怕我苦劝湖君,他仍是执意要出手伤人,才有了那么一桩误会,仙师大人明鑑啊。”
芍溪渠主见那横樑上的汉子已经按住刀柄,便一手抓住一名侍女往前一拽,娇媚笑道:“仙师大人,我这两个婢女生得还算俊俏,便赠予仙师大人当暖床丫鬟了,只是希望怜惜一二,来年厌烦之后,能够將她们送回苍筠湖。”
汉子问道:“那你呢?”
芍溪渠主笑道:“若是仙师大人瞧得上眼,不嫌弃奴婢这蒲柳之姿,一併侍寢又有何妨?”
汉子不置可否,下巴抬了两下:“这些个腌臢货你如何处置?”
芍溪渠主嫣然一笑:“冒犯神祇,本就该死,碍了仙师大人的眼,更是万死,我这就將这些傢伙清理乾净。我袖中珍藏有一盏瀲灩杯,以苍筠湖水运精华做酒水,刚好藉此机会请君宽饮开怀。我亲自为仙师大人倒酒,这两个侍女生前是那宫廷舞姬出身,她们宽衣解带之后,起舞助兴。”
汉子依旧笑意玩味,默不作声,这越发让芍溪渠主心中打鼓。
剎那之间,汉子毫无徵兆地一刀劈斩而出。
芍溪渠主嚇得一缩头,但是所幸那道刀光不是取她头颅,而是去往祠庙之外。
芍溪渠主花容失色,转头望去。只见一棵大树上,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微微抬头,一手犹然缩在袖中,只用一只手就握住了那抹刀光。刀光与手掌附近凝聚的罡气撞在一起,衬托得那个陌生人宛如神人,手握明月。
汉子心中惊讶,脸色不变,从坐姿变成蹲在横樑上,手中持刀,刀锋雪亮,嘖嘖称奇道:“哟,好俊的手法!罡气精纯,凝练圆满,银屏国什么时候冒出你这么个年纪轻轻的武学大宗师了?我可是与银屏国江湖第一人打过交道的,他卯足劲倒也挡得住这一刀,却绝对无法如此轻鬆。”
陈平安轻轻收起手掌,最后一点刀光散尽,问道:“你先前贴身的符籙以及墙上所画符籙是师门秘传,只有你们鬼斧宫修士会用?”
汉子笑道:“接下了与你打招呼的轻飘飘一刀而已,就要跟老子装大爷?”
他从横樑上飘落在地,大踏步走向庙门口,芍溪渠主和两名侍女以及那些早已散开的市井男子都赶紧避让。
汉子以刀拄地,冷笑道:“速速报上名號!若是与我们鬼斧宫相熟的山头,那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可以有福同享,今夜艷遇,见者有份。若是你小子打算当个古道热肠的江湖豪客,今夜在此行侠仗义,那我杜俞可就要好好教你做人了。”
那些市井男子只觉得这仙师说得嚇人肝胆,但是芍溪渠主却很是意外。姓杜的这番言语其实说得大有玄机,谈不上示弱,可也绝对称不上气焰跋扈。而接下来的一幕,则更让她倍感震惊。
那个年轻游侠一闪而逝,站在了祠庙大门外,微笑道:“那我求你教我做人。”
杜俞一手抵住刀柄,一手握拳,轻轻拧转,脸色狰狞道:“是分个胜负高低,还是直接分生死?!”
结果那人回了一句:“你没打死我,已经快嚇死我了。”
芍溪渠主真是没胆子笑出声,不然早就捧腹大笑了。骤然间,她心思急转,退后一步:“杜俞,鬼斧宫杜俞!你是金鐸国那对山上大道侣的嫡子?!”
杜俞扯了扯嘴角。好嘛,还挺识趣,这个婆姨可以活命。
只是门外那人又说道:“多大的道侣?两位上五境修士?”
芍溪渠主心中一喜:天大的好事!自己搬出了杜俞的显赫身份,对方依旧半点不怕,看来今夜最不济也是驱狼吞虎的局面了,真要两败俱伤是最好,横空出世的愣头青贏了更是好上加好,对付一个无冤无仇的游侠总归好过应付杜俞这个衝著自己来的凶神恶煞。哪怕杜俞將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年轻游侠剁成一摊肉泥,也该念自己方才的那点情分才对。毕竟杜俞瞧著不像是要与人搏命的,不然按照鬼斧宫修士的臭脾气,早出刀砍人了。
杜俞勾了勾手指,提起刀,隨便一晃,笑道:“只要你小子破得开符阵,进得来这庙,大爷我便让你一招。”
一瞬间,祠庙墙壁一圈金光炸裂,目眩神摇。只见那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神出鬼没一般,已经出现在了杜俞身侧,一臂扫在他脖颈之上,打得他气府激盪,重重砸在祠庙內的神台上,不但將那尊渠主夫人神像直接砸成两截,还身陷墙壁之中,当场昏死过去,至於那把刀则摔落在地,鏗鏘作响。刀光如水,应该是一把不错的刀。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站在原地,这一手稍作变化的铁骑凿阵式配合破阵入庙之后的一张方寸符,自然是留了力的,不然这个扬言要让自己一招的傢伙应该就要当个不孝子,让那对金鐸国大道侣白髮人送黑髮人了。当然,山上修士,百岁乃至千年高龄依旧童顏常驻,也不奇怪。
之所以留力,自然是陈平安回头想要跟那人“虚心请教”两种独门符籙。
至於那些魂飞魄散的市井男子,刚好被拳罡激盪而出的气机涟漪瞬间震晕过去。而那个神台上的轻佻少年,被倒飞出去的杜俞一脚勾连,也给打晕过去,相较於院中男子,他的下场要更加悽惨。
一切都算计得丝毫不差,却只是一拳事。
只剩下那个呆呆坐在篝火旁的少年,陈平安看了他一眼,道:“装死不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