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风在山门口忙著收尾,一天到晚蓬头垢面,没办法,这傢伙喜欢给匠人们搭把手,匠人们也不觉得奇怪。这个姓郑的驼背汉子,一个看大门的,不比他们这些贱籍苦力强到哪里去,所以相处起来,都无拘束,插科打諢,相互调侃,言语无忌,很融洽。尤其是郑大风言语带荤味,又比寻常市井男人的糙话多了些弯弯绕绕,却不至於文縐縐酸溜溜,故而一旦有人回过味来,真要拍桌子叫绝,对竖大拇指。
陈如初还是自顾自忙著各个宅子的打扫清理,其实落魄山山清水秀的,又每天打扫,乾乾净净,可她仍是乐此不疲,把此事当做头等大事,修行一事,还要靠后些。所以陈如初是落魄山头上,唯一一个拥有所有宅子钥匙的存在,陈平安没有,朱敛也没有。
陈灵均还是成天不著调,四处逛盪,上次在夜游宴上大出风头了一回,於是又多了些“江湖”朋友,大小山头都对这位能够坐在贵客高位上的青衣童子,颇为殷勤。比如衣带峰的金丹地仙老祖宗,就很喜欢陈灵均去做客,一老一小,饮酒畅谈,各自吹嘘自己当年的壮举事跡,十分投缘。关於此事,陈平安专程私底下与陈灵均说过,衣带峰可以常去,所以陈灵均底气十足,大爷我这回可是奉旨交友。
裴钱给秀秀姐送过了两袋麻花后,想起师父交代的事情,就陪著陈灵均去了趟衣带峰,带著那位青梅观仙子周琼林一起下山。那个怀抱著年幼白狐的刘润云,生平最喜欢凑热闹,也跟著去了落魄山,只不过黑炭丫头每次想要摸一摸那只小傢伙,白狐就要缩起来发抖,这让裴钱很没面子,心里委屈巴巴。小东西怕什么,胆子真小,书上不是有个说法叫集腋成裘嘛,我也就是想著剥了皮做件衣服肯定值钱,又不会真宰了你。
朱敛在待客的时候,提醒裴钱可以去学塾念书了,裴钱理直气壮,不理睬,说还要带著周琼林她们去秀秀姐姐的龙泉剑宗耍耍。
朱敛笑眯眯地说那就给你五天瞎玩的工夫,怎么都该逛完了自家和阮姑娘的那些山头。
裴钱开始跟朱敛討价还价,最后朱敛“勉为其难”地加了两天,裴钱雀跃不已,觉得自己赚了。
其实当时陈平安跟朱敛的说法,是裴钱肯定要磨磨蹭蹭,那就让她再拖延十天半个月,在那之后,就是绑著也要把她带去学塾。
所以说小狐狸碰上了老狐狸,还是差了道行。
裴钱手持行山杖,给周琼林和刘润云带路,走路带风,乐和个不停,看啥啥好看。这西边大山,她熟。早先撵狗,那么多辛苦的汗水可不是白流的。
在龙泉剑宗,莫说是生了一副玲瓏心窍的青梅观仙子周琼林,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刘润云也很拘谨,尤其是当她们见到传说中圣人阮邛的独女后,更是一个比一个老实。裴钱差点没捧腹大笑,只好绷著脸。阮秀当时只是瞥了眼两个陌生女子,就笑望向裴钱。裴钱一路小跑过去,踮起脚尖,在秀秀姐姐耳边窃窃私语道:“师父不太喜欢她们的,死活不愿她们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师父对那啥衣带峰一个叫宋园的年轻修士,印象挺好,所以就让我这个开山大弟子,领著她们来秀秀姐姐你这边逛逛。”
阮秀笑了。
竟然搁下打铁铸剑一事,亲自带路,让周琼林和刘润云受宠若惊,尤其是前者,觉得光是这桩好似天上掉下来的福缘,就够她回到南塘湖青梅观后,贏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虚虚实实的无数好处了。只不过一想到身边这位始终笑眯眯的和善女子,是大驪王朝首席供奉圣人的独女,就觉得回到青梅观后的一些嫻熟手段,要更加含蓄些,莫要將幸事变成祸事才对。
刘润云更加单纯,有个地仙老祖的爷爷,也知道更多关於驪珠洞天的內幕,所以是打心眼里仰慕这位身份高、故事多,脾气还特別好的阮仙子。
如今已是大驪王朝眾人皆知的地仙的董谷,对此也无可奈何,敢念叨几句阮师姐的,也就师父了,关键是还不管用。
裴钱疯玩了三天,过著神仙日子,等到第四天的时候,小黑炭就开始忧愁了,到了第五天的时候,已经病懨懨了,第六天的时候,觉得要天崩地裂了。最后一天,从衣带峰迴来的路上,裴钱就耷拉著脑袋,拖著那根行山杖,郑大风难得主动跟她打声招呼,她也只是应了一声,默默登山。
回到落魄山的第二天,裴钱一大早就主动跑去找朱老厨子,说她自个儿下山好了,又不会迷路。
朱敛答应了。
裴钱为了表示诚意,撒腿飞奔下山,只是等到稍稍远离了落魄山地界后,就开始大摇大摆,十分悠閒了,去溪涧那边瞅瞅有没有鱼,爬上树去赏赏风景。到了小镇,她也没著急去骑龙巷,而是去了龙鬚河畔捡石子打水漂,累了就坐在那块青色大石崖上嗑瓜子,一直到夜幕沉沉,才开开心心去了骑龙巷。当她看到铺子门口坐在小板凳上的朱敛时,只觉得天打五雷轰。
裴钱立即假装一瘸一拐,拄著那根行山杖,苦著脸道:“朱老厨子,我下山的时候,走到半路,跑得太快了,摔了个狗吃屎,这会儿才走到哩。”
朱敛“哦”了一声,道:“没事没事,养伤要紧,我回头就写一封信寄给你师父,说你伤了腿脚,暂时就別去学塾了。”
裴钱皱著脸,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铺子柜檯后面的石柔,正在噼里啪啦打著算盘,烦人得很。裴钱闷闷道:“明儿就去学塾,別说风吹雨打下暴雪,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拦不住我。”
朱敛笑问道:“那是我送你去学塾,还是让你的石柔姐姐送?”
裴钱想了想,挤出笑脸道:“让石柔姐姐送吧,朱老厨子你在山上事多。”
不承想石柔已经轻声开口道:“我就不去了,还是让他送你去学塾吧。”
裴钱翻了个白眼,不讲义气的傢伙,以后休想蹭我的瓜子吃了。
石柔轻轻嘆息。
不是连这点路都懒得走,而是她有些忌惮。
石柔確实打心底里就不太愿意去龙尾溪陈氏的学塾,就算当初战战兢兢走入了大隋山崖书院,对於这类书声琅琅的圣贤讲学之地,还是十分排斥。既是身为鬼物的敬畏,也是一种自卑。
但其实在这件事上,恰恰是陈平安对石柔观感最好的一点。
“穿著”一件仙人遗蜕,石柔难免自得,所以当年在书院,她一开始会觉得李宝瓶、李槐这些孩子,以及於禄、谢谢这些少年少女,不知轻重,看待那些孩子,石柔的视线是居高临下的。当然,事后在崔东山那边,石柔是吃足了苦头。但是不提眼界一事,只说石柔这份心境,以及对待书香之地的敬畏之心,弥足珍贵。
岑鸳机也一样有连她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可贵之处。登山之后,明知自己心目中的朱老神仙,只是陈平安这位年轻山主的老僕,撑死了就是高门府邸里的那种管事,但是岑鸳机从头到尾,对待朱敛的感恩之心,丝毫没有减少,反而会一直为老人打抱不平。
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別人身上的好,就是陈平安希望裴钱自己去发现的可贵之处。
陈平安不强求裴钱一定要这么做,但是一定要知道。
陈平安吃饭几乎从来不剩下半粒米饭,但是裴钱也好,郑大风、朱敛也罢,都没这份讲究,盛饭多了,桌上菜餚烧多了,吃不下了,那就“余著”,陈平安並不会刻意说什么,甚至內心深处,也不觉得他们就一定要改。
这是小事。
这又不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