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珊瑚挤出笑容,点了点头,算是向柳倩致谢,但脸色愈发难看。
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的地龙山,仙家渡口。
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牵马而行。
一路行来,有两事沸沸扬扬,传遍梳水国朝野,已经有那擅长生意经的说书先生,开始大肆渲染了。
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问剑於宋雨烧,在剑水山庄外的小镇,偶遇一位山上修道的绝顶仙人,双方接连进行了两场盪气迴肠的廝杀。相传第二次交手那一天的剑水山庄,剑气冲霄,铺天盖地,风云变幻,堪称江湖百年最巔峰之战,即便是彩衣国老剑神再世,顶替苏琅出战,都未必有此壮举,更別提在一旁袖手观战的老剑圣宋雨烧了。此后再无人质疑苏琅是未来甲子,十数国江湖的武学第一人。
再就是萧女侠为首的江湖义士,与一拨楚党逆贼血战一场,尽显梳水国豪侠气概,儘管仙气未必能比苏琅,可是论侠气,不遑多让。
陈平安没有计较这些,只是专程去了一趟青蚨坊,当年与徐远霞和张山峰就是逛完这座神仙店铺后分別的。
拴马在楼高五层的青蚨坊外,两侧楹联还是当年所见內容:“童叟无欺,我家价格公道;將心比心,客官回头再来。”
陈平安步入其中,很快就有一位妙龄女子来迎客,措辞还是一般无二,重器鑑赏买卖在一楼,灵器在二楼,法宝在三楼。
陈平安询问了某位老人是否还在二楼负责掌眼,女子点头说是,陈平安便婉言拒绝了她的陪同,独自登上二楼。
敲开门后,那位老人见这个客人身边没有青蚨坊女子相伴,便面有疑惑。
陈平安看著大桌案上,装饰一如当年,有那香气裊裊的精美小香炉,还有绿意盎然的古柏盆栽,枝干虬曲,横向蔓延极其曲长,枝干上蹲坐著的一排绿衣小人,见有客登门,便纷纷站起身,作揖行礼,异口同声,说著喜庆的言语:“欢迎贵客光临本店本屋,恭喜发財!”
陈平安摘下斗笠,大笑不已。
开心得很。
陈平安笑过之后,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见面了。”
老人一如当年,精神矍鑠。修道之人,数年时光,確实是弹指一挥间,容顏衰减得並不明显。
见这位摘下斗笠的青衫剑客如此,名为洪扬波的青蚨坊老人,愈发纳闷。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龙山仙家渡口,算是独一份的好,人来人往,很正常,只是神仙钱更多是在一楼那边打转,走上二楼这边的客人不多,坐下来做过买卖的就更少,若是自己经手的贵客,理应记得,可是瞧著眼前这位一身游侠装束的年轻人,实在面生,却为何如此不见外?
但来者是客,而且又喊了自己一声“老先生”,洪扬波便坐著抱拳还礼,然后伸手示意年轻人落座,笑问道:“不知客人是要买还是要卖?”
陈平安搬了把古色古香的枣红椅子坐下,这些本该是青蚨坊领路女子的活计,当然她们端茶送水,穿针引线,事情都不会白忙活,生意成交后,会有抽成,尤其是將客人做成了回头熟客后,青蚨坊会另有一笔赏金。陈平安记得当年那位妇人名叫翠莹,只是这次陈平安並没有买卖物件的打算,不然在楼下就会询问翠莹在不在了。相逢是缘,更何况回头来看,当年的生意与这座青蚨坊,做得皆大欢喜,属於开门见喜,这就算是一份香火情了。修行之人,都信这些。
陈平安刚落座,又起身要去关上门,老人摆手道:“无需关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然顺著老人的吩咐,重又落座,笑道:“我这趟来地龙山渡口,就是顺便来看看洪老先生。老先生可能不记得了,当年我,还有一个大髯汉子,一个年轻道士,三个人在老先生这间铺子,卖出几样东西的……”
老人一拍桌子,笑道:“记起来了,那双竹筷,就是你们卖给老夫的!好傢伙,你们可算是圆了老夫早年一桩大心愿。平时没事情就拿那双竹筷出来把玩,摸著它就像是摸著青神山竹夫人的那头青丝……”
老人没继续说下去,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太不见外了。
当年张山峰的一双青神山竹筷,被老先生高价收入囊中,由於是老人的心头好,有不少的溢价。
老人开怀不已,起身喊道:“情采,赶紧上好茶!”
很快就有一位身著色彩綺丽的宫锦长裙女子,从铺有彩衣国地衣的廊道那边姍姍而来,为两人递上一杯热腾腾的好茶,然后就在门口候著。
老人半百光阴都交待在这儿了,若是遇上没眼缘的客人,往往没个好脸,爱买不买爱卖不卖,可对於自己顺眼之人,就是个性情豁达和热情熟络的,不然当年不会聊到最后,还跟徐远霞打了个小赌。
老人笑眯眯问道:“那个眼光独到的大髯汉子呢,怎么没来?当年打的赌,是老夫输了。那次买下你那只古榆国的五岳碗,害得青蚨坊亏了些钱,不过这些不重要,做生意难免有盈有亏,再说了,老夫擅长鑑定青铜器、字画和美木良材三物,杂项一途,偶尔打眼,不足为怪。只是欠了那汉子一顿酒,不能总欠著吧?老夫可不喜欢欠人,不如请你去青蚨坊外面找个好地方喝顿酒,就当是还上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这酒,还是等以后我朋友自己来跟洪老先生討要吧。”
老人有些无奈,突然眼睛一亮,道:“上次你们在这铺子里只是卖物件,其实有些老夫平时不愿拿出来示人的俏货、开门货没让你们瞅瞅,现在想不想过过眼癮?不用非要买,老夫不是那种人,就是难得碰到愿意打交道的熟人,拿出来显摆显摆,也让宝贝们透透气,又不是金屋藏娇,见不得人。”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老人就已经起身,开始东翻西找,很快將大小不一的三只锦盒放在了桌案上。
老人小心翼翼打开锦盒,分別是一块御製松烟墨、一尊戴冪篱泥女俑和一幅草书字帖。
老人满脸得意,道:“这三样东西,在青蚨坊二楼,也是稀罕物,灵气充沛。不说泥俑,其余两件文气还重,別说是送给世俗王朝识货的达官显贵,便是送给观湖书院的儒生,都不会觉得礼轻!”
老人以手指向松烟墨,道:“这块神水国御製松烟墨,大有来头,被朝廷敕封为『木公先生,取自一棵千年古松,古松又名为『未醉松,曾有一桩典故传世。传说有一位大文豪醉酒山林后,遇见『有人拦路,便以手推松言未醉,故有此名。可惜神水国覆灭后,古松也被毁去,这块松烟墨,极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了。”
老人又指向那尊泥俑,更是眼神炙热,道:“这是老夫早年从一位落魄野修手上购得,属於捡了大漏,当时只花了两百枚雪花钱。后来经过三楼一位前辈鑑定,才知道这尊泥俑曾是一套,共计十二尊,出自中土白帝城一位惊才绝艷的上五境神仙之手,被后世誉为『十二绝色仙女俑,妙在那顶冪篱,本身就是一件小巧玲瓏的法器,唯有触发机关,才可得见真容。只可惜老夫至今尚未想出破解之法,无法完全验证泥俑身份,不然此物,就是当之无愧的镇店宝,都能够成为整个青蚨坊的压堂货!须知世间收藏,最难求全,故而也最喜求全。”
最后老人指了指那幅字帖,惋惜道:“相较於前两者,此物不算值钱,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剑仙修道之前的书法,虽是摹本,但是宛如秋蝉遗蜕,几乎不输真跡,名为《惜哉帖》,源於字帖首句即是『惜哉剑术疏。这幅字帖,书法极妙,內容极好,可惜岁月久远,早年保存不善,灵气流逝极多,如英雄迟暮,风烛残年,真是一语中的,惜哉惜哉。”
陈平安对於那块神水国御製松烟墨和冪篱泥女俑,都兴趣一般,看过也就算了,但是对最后这幅摹本草书帖兴趣盎然,仔细端详。对於文字或者说是书法,陈平安一直极为热衷,只不过他自己写的字,跟下棋差不多,都没有灵气,中规中矩,十分呆板。虽然字写得不好,但鑑赏別人的字写得如何,陈平安却还算有些眼光,这要归功於齐先生三方印章的篆文、崔东山隨手写就的许多字帖,以及在游歷途中专门买的那本古印谱,加上之后在那藕花福地三百年光阴中,见识过诸多身居庙堂之高的书法大家的墨宝,虽是一次次浮光掠影,惊鸿一瞥,但是大致意味,陈平安记忆深刻。
听洪老先生的口气,御製松烟墨和冪篱泥女俑,灵气充沛,肯定不便宜,唯独这幅字帖,应该不算太贵,所以本来没有打算在青蚨坊花钱的陈平安,有些心动。
陈平安便问了价格,老人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