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城桂夫人亲手酿造的桂花酿,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酿,书简湖的乌啼酒,紫阳府吴懿赠送的老蛟垂涎酒。埋河水神娘娘赠送的碧游府水花酒,还剩下大半坛,不过如今应该是碧游水神宫了。青峡岛红酥家乡出產的黄藤酒,又名加餐酒,陈平安喝过,醇软,极易入口。还有,当年想到家乡还有裴钱和粉裙女童,逢年过节的时候,她们可以稍稍喝两杯,就在游歷途中专程购买了一批老窖藏,反正是市井酒水,並不昂贵。
行走江湖,书箱与剑,酒马相伴,不会寂寞。
已经延后三年的北俱芦洲之行,不能再拖了,爭取今年年底时分,先去过了彩衣国和梳水国,见过一些故人朋友,就乘坐一艘跨洲渡船,去往那座剑修如云、以拳讲理的著名大洲。
魏檗收回视线,越过落魄山,棋墩山,一直望向南边的那座红烛镇。作为山岳神祇,观看辖境版图,这点路程,清晰可见,只要他愿意,红烛镇的水神庙,甚至是街上每位行人,皆可纤毫毕现。如今隨著龙泉郡的兴盛,作为绣花江、玉液江和冲澹江的三江匯流之地,本就是一处水运枢纽的红烛镇愈发繁荣。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这曾是古蜀国流传下来的诗歌残篇,后来成为红烛镇那边的乡谣,无论老幼,所有船家女都爱吟唱这首歌谣。
虽然他如今已经是大驪北岳正神,可是红烛镇敷水湾那边所有船户的“贱籍”,依旧无法更改,除了那位已经身在长春宫修行的女子。
魏檗看护著敷水湾五大姓氏那么多年,可是飞黄腾达之后,甚至从来没有跟大驪开口求情的意思。世世代代,这么多年了,当年神水国那五姓的后裔,始终无法摆脱贱籍,被“不可上岸”的铁律,钉死在敷水湾內。
魏檗成为大驪山岳正神之后,做了不少大事情,但是像更换敷水湾船户版籍,且不说最终成与不成,不过是与大驪户部和京城教坊司两处衙门打声招呼的小事情,结果好坏,无非是看礼部尚书和国师崔瀺点不点头,可是魏檗偏偏没有开这个口。
魏檗沉默许久,笑道:“陈平安,说过了豪言壮语,咱们是不是该聊点庶务了?”
先前魏檗去落魄山的山门迎接陈平安,两人登山时的閒聊,是名副其实的閒聊,因为落魄山有一座山神庙坐镇,明摆著是一颗大驪朝廷的钉子,而且大驪宋氏也根本没有任何遮掩,这就是一种无言的姿態,若是魏檗隔绝出一座小天地,难免会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以山巔那位宋山神生是忠臣、死为英灵的刚直秉性,必然会將此记录在册,传讯礼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对此陈平安早有腹稿,问道:“若是与大驪朝廷签订地契顺利的话,以哪座山头作为祖师堂祖山更好?落魄山底子最好,可毕竟太偏,位於最南边。而且我对於地理堪舆一事,十分外行。我如今有两套阵法,品秩……应该算是很高,一座是剑阵,適合攻伐退敌,一座守山阵,適合防御,一旦在山上扎根,极难搬动迁移,是一开始就將两座护山阵放在同一山头,还是南北呼应,分开来安置打造?不过还有个问题,两座大阵,我如今有阵图,神仙钱也够,但是还欠缺两大中枢之物,所以即便近期能够搭建起来,也会是个空架子。”
魏檗不与陈平安见外,毫无顾忌,直截了当问道:“品秩是怎么个高法?有说法?”
陈平安笑道:“除了郑大风给我的那块玉牌咫尺物之外,其实我还有一片得自桐叶宗的梧桐叶,也是咫尺物,只是收到此物的时候,被提醒过,所以这些年从未打开,里边除了桐叶宗掏出来的大把穀雨钱,最关键的是搁放著两套护山大阵的珍贵阵图,一套仿造桐叶洲太平山的攻伐剑阵,一套仿製扶乩宗的守山大阵,穀雨钱足够打造出两座阵法的开销,还能够维持两阵运转百年。”
陈平安苦笑道:“只是支撑两座大阵运转的中枢物件——九把上乘剑器和五尊金身傀儡,都需要我自己去凭机缘寻觅,不然就是靠神仙钱购买。我估摸著就算侥倖碰到有人兜售,也是天价,梧桐叶里边的穀雨钱,说不定也就空了,即便打造出两座完整的护山大阵,也无力运转,说不定还要靠我自己砸锅卖铁,拆东墙补西墙,才不至於让大阵閒置。一想到这个就心疼,真是逼得我去那些破碎的洞天福地寻觅机缘,或是学那山泽野修涉险探幽。”
陈平安言语之后,看了眼魏檗。
魏檗点头道:“不会有任何窥探。”
陈平安这才取出那片泛黄的梧桐叶,看似寻常,若是修士就可以发现一片小小梧桐叶,实则玄机重重,气象万千。
陈平安递给魏檗,轻声道:“之所以不敢打开,是因为里边还藏著两个杜懋飞升失败后,崩碎坠入桐叶宗的琉璃金身碎块,一块小如拇指,一块大如稚子拳头,相较於杜懋坠入桐叶、东宝瓶两洲版图的其他琉璃金身,都算小的。一打开,就等於泄露了天机,说不定就会引来上五境修士的覬覦。”
魏檗双指拈住那片梧桐叶,高高举起,眯眼望去,感慨道:“幸好你没有打开,飞升境修士的琉璃金身碎块,实在太过价值连城,莫说是別人,就连我,都垂涎不已。气息浓郁,你瞧瞧,就连这片梧桐叶的脉络,浸染几年,就已经由內而外,渗出金玉色泽,要是打开了,还了得?你要知道很多阴阳家修士,就是靠推衍出来的天机,卖与大修士,赚取穀雨钱,所以你忍著诱惑不看,免去了无数意想不到的麻烦。”
魏檗欣赏了梧桐叶片刻,递还给陈平安,解释道:“这片梧桐叶,极有可能是桐叶洲那棵根本之物上的落叶。都说树大招风,但是那棵谁都不知道身在何处的远古梧桐树,几乎从不落叶,万年长青,聚拢一洲气运,所以每一片落叶,每一截断枝,都无比珍贵。对於一洲修士而言,枝叶的每一次落地,都是一场大机缘,冥冥之中,能够获得桐叶洲的庇护,世人所谓福缘阴德,莫过於此。当年在棋墩山,我精心培植的那块小竹园,你还记得吧?”
陈平安点点头,笑了笑。
当然记得,如今陈平安还惦念著再跟魏檗討要一竿竹子呢,给自己和裴钱都打造一把竹刀,师徒二人,一大一小。如果竹子够大,还可以再给裴钱打造一把竹剑。
与魏檗,陈平安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魏檗的那片棋墩山竹林,其实只是竹海洞天那享誉九洲的十德竹,十棵仙竹之一奋勇竹的祖宗竹之子嗣而已。
当初给阿良一刀砍去无数,除了被陈平安打造成竹箱和雕刻为竹简,真正的大头,还是落魄山那座竹楼,不过竹楼的出现,是魏檗自己的意愿。奋勇竹,无比契合兵家圣人的一句讖语,“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以此竹建楼,对於纯粹武夫和兵家修士,裨益最大。后来李希圣又在竹楼外写满了符籙,光脚老人几乎常年待在竹楼二楼,打坐修行,也就不奇怪了。
回头再看,魏檗算是做了一笔一本万利的好买卖,挣来了个大驪北岳正神。
陈平安是走过书简湖后,才知道原来能够將买卖做得真诚且自然,没有半点市侩和铜臭气息,將生意做成了君子之交,就是为人处世的真正功力和火候。
魏檗可不清楚自己又要割肉,大概这就叫家贼难防。
这位大驪正神,还在那儿给陈平安讲述那片梧桐叶为何珍稀呢。
“一定要收好,打个比方,你行走大驪,中五境修士,有无一块太平无事牌,天壤之別,你將来重返桐叶洲,游歷四方,有无这片梧桐叶在身,一样是云泥之差。如果不是知道你心意已决,桐叶洲那边又有生死大敌,我都要劝你绕过桐叶宗,直接去桐叶洲南部碰碰运气。”
“桐叶洲,我暂时是不会去了。至於缘由,不仅仅是杜懋和桐叶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將隋右边去往玉圭宗,將会从纯粹武夫转为剑修以及李芙蕖尾隨两事的详细经过,原原本本说给了魏檗听。
桐叶洲的玉圭宗下宗,选址在东宝瓶洲的书简湖,如今已是世人皆知的事实。
但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將与荀姓老人、姜尚真的关係道破,毕竟之前来往於披云山和青峡岛的飞剑传讯,陈平安並不放心。
魏檗听完之后,愣了一下,思量片刻,皱眉道:“玉圭宗应该是藉此机会,在向中土文庙示好,但是又不愿与文圣一脉撕破脸皮,所以就让从桐叶宗转投玉圭宗门下的那位大修士,当了探路的过河卒,而不是让姜尚真这个自家人,立即赶赴书简湖,杀了你。杀了你,自有替死鬼;不杀你,有了这番动作,也算对亚圣一脉的陪祀圣人有了交代,不枉费人家支持玉圭宗创立下宗。而那位桐叶宗祖师堂大修士也不蠢,不愿被借刀杀人,又鬼鬼祟祟推出了元婴修士李芙蕖。李芙蕖虽然境界不如前者,却也不笨,尾隨了你一路,才决定现身,与你在梅釉国那边演了一场戏。”
魏檗又將上宗下宗之间的诸多內幕规矩,给陈平安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