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更是让所有人都觉得怪上加怪,姓陈的年轻供奉让老郡守请来了官署內精於户籍赋税、商贾术数的一拨官员胥吏,大伙儿一起坐下来,开始仔细商议细节,如今市井米价、药价如何,官府粮仓储存数目,本地寒苦百姓与流民的大致人数,粥铺和药铺的选址,郡城衙门这边能够抽调、派遣出多少不会耽误公务的閒余人手,诸如此类,一个个环节都仔细推敲过去,让那拨衙署老油子一个个如临大敌。
议事完毕,官员胥吏纷纷四散出去,郡守官署这边当晚就开工忙碌起来。
陈平安三位就住在衙署后院,当时马篤宜和曾掖都还留在陈平安屋內,难得閒聊。
因为迟钝如曾掖,有些想不明白,陈先生分明已经在一步步做著他想要做的事情了,虽然会有这样那样的坎坷和不圆满,也会有一次次的无功而返,哪怕是一些小的遗愿无法达成,可终究还是有不少现身石毫国的阴物鬼魅都跟苏姑娘那样,走得不那么遗憾了。照理说,陈先生的心境,应该是越来越轻鬆才对。
可是並非如此。
所以曾掖和马篤宜就会在不打搅陈先生想事情的前提下,陪著坐坐,多是曾掖与马篤宜攀扯瞎聊,陈先生倒也从不会觉得厌烦,就是不太爱说话。可是偶尔听到他们两个在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上爭吵,或是纯粹打发光阴的胡说八道,陈先生会笑一笑。曾掖、马篤宜经常会莫名其妙,觉得各自说了好笑的言语,陈先生没什么反应,怎么一些个半点不好笑的言语,反而笑了?
深夜时分,两位山泽野修偷偷找上门,半点不怕那个姓陈的“青峡岛头等供奉”,与白天的顺从敬慎,截然相反。其中一位野修,食指拇指搓著,笑著询问陈平安是不是应该给些封口费,至於“陈供奉”到底是图谋这座郡城什么,是人是钱还是法宝灵器,他们两个不会管。
脚踩桌底小火炉、嗑著瓜子的一人一鬼,在看到了那两位山泽野修的自作聪明后,都觉得特別好玩。马篤宜眼神促狭,很好奇帐房先生的应对。
陈平安笑问道:“那么你们觉得多少枚雪花钱的封口费,比较公道?”
一位野修早有腹稿,立即道:“小兄弟能够仿造一块青峡岛的供奉玉牌,甚至还可以在一位谱牒仙师面前,蒙蔽过关,可见是一桩大手笔了,今晚光是开设粥铺药铺一事,就又砸下去不少真金白银,所以这笔封口费,怎么都该有个……四五十枚雪花钱?不知道小兄弟意下如何?舍不捨得这点小钱,以便安安稳稳挣大钱?”
陈平安伸出双手,按住两位野修的肩头,沉声道:“既然被两位前辈看穿了,那我可就要杀人灭口了,何必掏笔封口费。万一你们拿了钱,回去一合计,反而要得寸进尺,一来二去,麻烦不说,指不定还要坏我大事,不如做点乾脆的事。不知道你们二人,意下如何?”
两位山泽野修心中惊骇不已,肩头被这么一按,竟是导致气府震动,灵气凝滯。
不等两人开口哀求,陈平安板著脸说道:“我谋划甚大,你们两个,说不定能帮上点小忙,但是想要活著离开这座郡城,先拿出一笔买命钱。你们虽说只是下五境修士,可怎么都该有个……四五十枚雪花钱?”
两位本就不富裕的山泽野修,如丧考妣,凑出了三十二枚雪花钱,说真没了。
陈平安接过神仙钱,挥挥手,道:“回去后,消停一点,等我的消息。只要识趣,到时候事情成了,分你们一点残羹冷炙,敢动歪心思,你们身上真正值点钱的本命物,从关键气府直接剥离出来,到时候你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会后悔走这趟郡守府。”
两个总算没给同行“打家劫舍金腰带”的野修,庆幸活命之余,倍感意外之喜。难不成还能因祸得福?两位野修回去一合计,总觉得还是有些悬,可又不敢偷溜,也心疼那三十多枚辛苦积攒下来的血汗钱,一时间患得患失,长吁短嘆。
马篤宜和曾掖笑得欢快。
陈平安坐在桌旁,道:“我们离开郡城的时候,再把雪花钱还给他们。”
然后陈平安转头望向曾掖:“以后到了更北边的州郡城池,可能还会有开设粥铺药铺的事情要做,但是每到一处就做一件,得看时机和场合,这些先不去提,我自有计较,你们不用去想这些。不过再有粥铺、药铺事宜,曾掖,就由你去经手,跟官府上下方方面面的人物打交道,过程当中,不用担心自己会犯错,或是害怕多花冤枉银子,都不是什么值得上心的大事。你放心,我虽然不会具体插手,却会在一旁帮你看著点。”
曾掖先是使劲点头,又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万事开头难,可总得开个头吧。”
曾掖便不再多说什么,既有忐忑,也有雀跃。
好像比起修道一事,还要更加让这位少年觉得舒心。
陈平安又说道:“等到什么时候觉得劳累或是厌烦,记得不用不好意思开口,直接与我说,毕竟你如今修道,还是以修力为主。”
曾掖点头如小鸡啄米,答应道:“陈先生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耽误修行的。”
陈平安会心一笑。
事实上,少年只会更加勤勉且用心。
此后在郡城选址妥当的粥铺、药铺,有条不紊地迅速建好並经营起来,既是衙门这边对於这类事情熟稔,当然更是郡守大人亲自督促的关係。至於那个棉袍年轻人的身份,老郡守说得云里雾里,对谁都没点透,这让人有些敬畏。
三天后,陈平安让马篤宜將那三十二枚雪花钱,悄悄放在两位山泽野修的房中。
然后三骑来到城门口附近的一座粥铺,远远停马。翻身下马后,陈平安劳烦那位一路相送的谱牒仙师帮著看护片刻。
到了粥铺那边,马篤宜是不愿意去当“乞丐”,曾掖是不觉得自己需要去喝一碗寡淡如水的米粥,所以就只有陈平安一个人去耐心排队,討要了一碗还算跟“浓稠”稍稍沾点边的米粥,以及两个馒头,蹲在队伍之外的道路旁吃起来,耳边时不时还会有胥吏的吆喝声。胥吏会大声呵斥本地穷苦百姓还有流落至此的难民,不许他们贪多,只能按照人头来分粥,喝粥啃馒头之时,更不可贪快,吃喝急了,反而误事。
陈平安看著一条条如长龙的队伍,其中有不少穿著还算厚实的本地青壮男子,有些还牵著自家孩子,孩子嘴里吃著糖葫芦。
陈平安身边不远处,就有一撮围在一起的本地男子,看上去並不显得面黄肌瘦,一边吃喝,一边埋怨连猪食都不如。
陈平安只是默默细嚼慢咽,心境古井不波,因为他知道,世事如此,天底下不用花钱的东西,很难去珍惜,若是花了钱,哪怕买了同样的米粥馒头,也许就会更好吃一些,至少不会骂骂咧咧,埋怨不已。
还了粥碗,陈平安走向马篤宜和曾掖,说道:“走了。”
三骑出城。
马篤宜心思縝密,这几天陪著曾掖经常逛粥铺、药铺,发现了一些端倪,出城之后,终於忍不住开始抱怨:“陈先生,咱们砸下去的银子,最少最少有三成,被衙署那帮官场油子们装入了自己腰包,我都看得真切,陈先生你怎么会看不出,为什么不骂一骂那个老郡守?”
陈平安只是说了一句“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