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杆子喝过了第二碗酒,告罪一声,道谢一声,然后失魂落魄起身离去。
裴钱这才轻声道:“挺可怜的。”
陈平安喝著酒,轻声道:“可怜是真的,但是东西未必是真的。”
裴钱疑惑道:“没有看过,怎么知道呢?万一是真的呢?反正咱们也不著急赶路啊。”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万一的这个一,若是真落在咱们头上,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那咱们来聊聊最坏的结果。”
裴钱一头雾水,问道:“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假的,咱们看走了眼,给那傢伙坑了些神仙钱?”
裴钱驀然双手一拍桌子,心疼道:“这可不能忍!”
陈平安笑道:“这算什么最坏的结果?最坏的情况,是被人家设计了仙人跳,不但被强买强卖,说不定咱们一旦掏出神仙钱,对方还要得寸进尺,乾脆杀人越货。只说这人,咱们毕竟不熟,哪怕本性未必有多坏,可一旦遇上了过不去的坎,比如欠了一屁股债,狗急了还跳墙呢,那会儿谁来可怜咱们?”
裴钱用心想了想,道:“咱们人也不少啊,反正咱们有理,三两拳打死他们唄。”
陈平安一记栗暴下去,斥道:“出门在外,如果只靠著拳头讲道理,都像杜懋那样,我们还能活不?”
裴钱恨恨道:“杜老贼不是好人,恶人被天打雷劈,死后下油锅拔舌头剖心肝,往嘴里灌烧红的铁汁——”
陈平安打断裴钱的胡说八道,问道:“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么些事情的?”
裴钱心有余悸道:“上回元宵节在老龙城赏灯,有这么些个被小白说是『警世育人,惩恶扬善的灯会,我当时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觉得跟我关係不大哩,不过书上说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陈平安如今养剑葫芦里装著小炼药酒,不好再装这渡口特產的水井仙人酿,又有范家赠送的不少桂酿放在咫尺物玉牌中,其实最近一年都不缺好酒解馋,便只跟店家买了两坛,打算回头与桂酿放在一起,到了落魄山,一起埋在竹楼后头,每十年起一坛,也算是他陈平安的丰厚家底之一了。
陈平安和裴钱在夹蜂小道口子那边,跟陆陆续续赶来的魏羡四人碰头。
这趟蜂尾渡之行,陈平安没有遇到特別有眼缘的物件,只给裴钱买了一本图文並茂的圣贤书籍,版刻精良,每个字都神完气足。
就在陈平安打算离开渡口之际,从巷子里面走出一个拎著空酒壶的年轻人,身材魁梧,腰间繫著一条精铁锁链似的腰带。
陈平安一瞬间眯眼,只是很快就恢復正常神色,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假装不认识。
不料那人见著了陈平安,便快步走上前,伸出手指点了点,大概是依稀认出了陈平安,却想不起姓甚名谁,一时间神色有些著急。
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了,陈平安只得笑著打招呼,用宝瓶洲雅言说道:“在那座小镇门口,咱们见过一面,那会儿我跟看门人在里头,你站在柵栏门外头。你的记性真好,隔了这么久,还能认出我。”
魁梧青年笑著点头,有些高兴,道:“对,就是你,除了那位看门人,你是我第一个见到的小镇当地人。不承想还能在这里见著你,一开始我还不敢认你来著,变化太大。你说我记性好,我觉得你也不差啊,甚至比我还强一些。”
见陈平安手里拎著两壶水井仙人酿,这个下巴已经长出青色胡茬子的青年,笑道:“你这水井酒买亏了,真正地道的仙人酿,得从三口最老的水井中汲水酿造而成,你这两壶,是后来昧了良心的商家铺子用私自打的十几口新水井的水酿的,味道不对。走走走,我带你去买真正的老水井酒,不然你这蜂尾渡就算是白走一遭了。”
他刚走出一步,又哈哈笑道:“算了,江湖险恶,咱俩就別凑近了。”
魁梧青年报了两家酒铺地址给陈平安,道:“愿意买酒就自个儿去,我就不让人觉得无事献殷勤了,免得你我都提心弔胆。”
他与陈平安抱拳告別,大踏步离去。
是个爽快人,陈平安心中嘆息。
被魁梧青年当作腰带的那根铁链,分明是驪珠洞天在破碎下坠前铁锁井的那条粗壮铁链,当时陈平安就听说是此人拿走了这桩大机缘。除了那五行之物,驪珠洞天当时隱匿市井的诸多法宝当中,就以此物与宋集薪的碧绿葫芦、山魈壶,还有包括一把光明镇邪镜在內的五六件,最为珍贵,其中又以这条锁龙铁链最为价值连城。它曾是成功束缚住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一根缚妖索,品秩之高,可以想像。
如今已经被此人炼化成了本命物,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公然示人,估计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要么是靠山足够硬,或者两者兼备。
他乡遇故人,这让陈平安的思绪回到了那时候,那是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接触到外面的天地。
正阳山搬山猿,云霞山蔡金简,清风城许氏,老龙城苻南华。
那是一场接一场的生死境遇,是陈平安最艰辛的一段岁月。那种无助感,比陈平安在后来的岁月里,在蛟龙沟面对元婴境老蛟,在老龙城面对飞升境杜懋,还要来得巨大。
只不过就像卢白象那次在小院里吐露心声时说的,人生道路上,只要在荒芜中能够遇见一朵,一切就会不同。
陈平安遇上了一位好姑娘,她一笑起来,陈平安就感觉自己好像成了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怎么会不喜欢呢?怎么捨得不將她放在心头呢?
老龙城最后一次与范二在药铺屋顶上喝酒,陈平安说:“我喜欢的姑娘,她已经是最好看的了。可是比最好看更好看的她,是我在看她,而她却假装不知道的时候,侧著脸,睫毛微颤的模样。”
当时范二有些蒙,问他,你陈平安他娘的到底是有多喜欢那个姑娘啊?
陈平安当时有些喝高了,就只捧著养剑葫芦傻乐呵。
在陈平安循著路线去找真正地道的老水井酒的时候,魁梧青年不愿跟这位离开驪珠洞天的年轻人再次撞在一起,免得惹来猜疑,就特意去了家別处的酒肆。路上有位神气內敛的老者悄然出现,来到青年身边,说了一件小事。
青年气笑道:“这帮傢伙脑子进水了吧,真是要钱不要命。你捎话给管事的人,让他们收手,別去给人打牙祭了。”本想再说点什么,想著藉此机会,收拾收拾蜂尾渡的不正之风,只是一想到野修散修的生活不易,青年就无奈摇头,道:“就这样吧,也不用刻意敲打他们,都是自己的造化。但是我方才偶遇的这伙外乡人,不许蜂尾渡任何人去招惹。还有,借这个机会,你私底下去帮著老刘將那笔债还清了,按照规矩来,是几枚小暑钱就是几枚。之后你再找机会嚇唬老刘一次,让他別再当个烂赌鬼,他如今那点家底,让他这辈子过得舒舒服服,还是足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