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是提著猪头都找不著庙,进了门想要真正烧香成功,又是一难。
新敕封的北岳正神魏檗,曾经带著陈平安巡游四方地界,又是一张金灿灿的护身符。
听说陈平安的书童和丫鬟,腰间都掛上了大驪朝廷颁发给功勋练气士的太平无事牌,这还是一张护身符。
有了这三张护身符,那幸运儿陈平安,在龙泉郡別说是横著走,想必倒著走都没问题。
只可惜那少年消失了,据说是远游去了,多半是个不会享福的。
神秀山有一侧是大峭壁,壁立千仞无依倚。峭壁上有四字远古崖刻,是“天开神秀”四字。阮邛开宗之后,几乎每天都会有练气士御风而至,欣赏那四个大字的风采,他们觉得阮邛选择神秀山作为宗门主山,说不定是那玄之又玄的天意神授。可是阮秀从来不去峭壁那边凑热闹,似乎一次都没有去过。
不爱动的阮秀好像个子高了些,胖了一些,下巴圆润了些。阮邛觉得挺好。
其实天底下的父亲看待女儿,多半是觉得怎么都好。
阮秀偶尔会挑一个天气晴朗的光景,去往神秀山之巔的凉亭,举目远眺,看著那些弯弯曲曲的溪涧,最后匯成龙鬚河,再变成水流汹汹的铁符江。
其实阮秀不喜欢看这些溪涧江河,她觉得它们很碍眼。
河伯河婆,江水正神,雨师云母,等等,只要是跟水沾边的神祇,她自幼就不喜欢,听到这些称呼头衔,就会心烦,就想要像对付新鲜出炉的剑条那样,一锤子砸下去,一了百了。
今天,阮秀慵懒地趴在栏杆上,打著哈欠。凉亭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阮秀转头望去,远远走来一行四人,皆穿著儒衫文巾。
阮秀瞥了眼,都认得。太守吴鳶,一个升官挺快的年轻男人,大驪国师崔瀺的得意门生。一个姓曹的是现任窑务督造官,还有个姓袁的。袁曹两姓,都是上柱国姓氏,这次建造在老瓷山和神仙坟的文武两庙,其祭祀供奉之人,就是这两人的老祖。最后一人,是披云山林鹿书院的一位副山长,黄庭国老侍郎出身,化名程水东,实则是一条老蛟。
阮秀站起身,走出凉亭,將最好的赏景位置让给他们。
四人相视一笑,倒是没有谁太过諂媚示好,而且阮秀毕竟是一位独自出现的女子,他们不好太过热络。换成其他练气士,肯定至少也要跟阮秀道一声谢,外加自报名號,混个脸熟。
四人是相约来此下棋的,吴鳶要与程山长对弈。吴鳶的先生崔瀺是当之无愧的大驪第一国手,吴鳶跟隨崔瀺做学问的时候,棋力大涨,是京城有名的高手。曹、袁二人,这次只是观战而已。
曹、袁祖上是至交好友,这两姓是大驪双璧,可是数百年之后,曹、袁两姓却有点势同水火,相对而坐的曹、袁二人,几乎连眼神都没有交流。
如今大隋与大驪结成盟约,双方各自在大驪披云山和大隋东山订立山盟,大驪在整个宝瓶洲北方可谓一家独大,包括黄庭国在內,数个大隋的藩属国,都开始转向大驪宋氏称臣纳贡。当然其中有些波折,许多世家高门都觉得此举背信弃义,然后大驪铁骑的马蹄声便开始响起,马蹄停歇之后,掉了好多好多颗原本头顶官帽或是名士高冠的脑袋。
大隋朝野上下,山上和江湖,都陷入诡譎的沉默氛围。
堂堂大隋,宝瓶洲北方文脉之正统,国力强盛,竟然未战而降,割地求和!
一位文坛名士醉酒高歌,登山作赋,在坠崖自尽之前,留下一句遗言,“大隋自高氏开国以来,士人受辱至此,唯有一死,可证清白。”
一位名动半洲的大隋棋坛国手,將最心爱的棋墩劈了当柴火烧掉。
大隋京城庙堂,从部堂高官到员外郎中,辞官者陆陆续续多达百余人,传言京城的六部衙门瞬间空了一半。
不管如何,大驪铁骑开始南下了,宝瓶洲乱象已起。
凉亭那边时不时传来清脆的落子声响。
阮秀来到崖畔一棵古松下,一路上她从地上捡起石子,然后往峭壁外轻轻拋下。
云气如大江之水缓缓流过,天地茫茫。
她突然丟了手中剩余石子。今天还得帮著爹打铁呢,完了完了,迟到这么久,今晚是肯定吃不著咸肉燉笋了。
有一家三口,乘坐跨洲渡船,由南到北,总算到了目的地——北俱芦洲的一座名为狮子峰的仙家门派。
途中这家人的队伍之中,多出一对年轻主僕——一名满身书卷气的贵公子,一名牵著马的年少书童,马背上掛了翎王朝独有的官制金银闹装鞍。书童一路上都没个好脸色,可是自家公子非要给人带路,他不好说什么。那一家三口土里土气的,关键是半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虽说那对粗鄙至极的汉子妇人,生了个不错的女儿,可是她生得再好看,哪里配得上自家公子?翎王朝,是北俱芦洲屈指可数的大王朝,虽然皇帝姓韩,可谁不知道庙堂上戴官帽子的,真要算起来,半数都跟自家公子一个姓氏?而且公子虽然不是家族独苗,可家族这一代就公子和他兄长二人,长兄为庶子,公子却是嫡子,公子便是娶了公主都算委屈了,何必跟一个睁眼瞎的山野女子纠缠不休?一户来自宝瓶洲那种小地方的人家,真当不起公子您这般殷勤啊。
书童这一路气得几次掉下眼泪,可是公子最多也就是安慰他几句,依旧跟著那三人一起赶往狮子峰。
狮子峰的主人虽然是挺有名气的仙家,可那又如何?见著了公子的爷爷,不一样要夹著尾巴做人?
便是风里来云里去的那些个陆地剑仙,他一个伴读书童,这些年沾公子的光,都见到了一手之数。
这个眼界奇高的年少书童,见过数位货真价实的剑仙不假,可是对於那座狮子峰的山主,其实他还是小覷了。虽然狮子峰的山主只是十境的元婴境地仙,可北俱芦洲的地仙本就值钱,没点真本事,很难在北俱芦洲站稳脚跟。
狮子峰的山主,是地道的外乡人,可他在短短两百年间,仅凭一己之力,就打得翎王朝一座宗字头仙家没脾气,这足以证明此人战力卓绝。
俱芦洲盛產高手、怪人、不讲理的人,以及三者兼具的,所以在俱芦洲坐镇山头,最容易遇上飞来横祸。
经常有大修士只是看你山门不顺眼,就往山门一通乱捶,打不过就跑,打得过就要你拆掉匾额。
硬生生抢走皑皑洲那个“北”字的俱芦洲,民风彪悍,朝野皆崇武,修士善战且好战,有许多喜好独行游歷的仙家豪阀子弟,下山之后故意假扮成散修、野修,为的就是能够痛快出手。
这里,剑修如云。一些个享誉江湖的顶尖剑客,剑术通神,甚至能够与山上地仙较劲。
所以俱芦洲的三个儒家书院,其圣人向来是战力极高的读书人,至於学问高不高,可以先放一放,不然的话根本镇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