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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尘埃落定(第9页)

陈平安在浸泡的过程中,明显察觉到胭脂郡城的城隍阁那边出现了惊天动地的大动静,但是他既然顾不上,就乾脆不去多想,安心温养气机,配合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及杨老头教给他的呼吸吐纳法,在水桶里凝神入定,双手掐《撼山谱》上的剑炉诀,如一棵冬日里的枯木,安静等待春风的吹拂。

这一夜,胭脂郡还是廝杀不断,一方面是妖魔成功开启阵法,各地皆有百姓被魔障附身,郡守府上上下下疲於应付;另一方面既是好事又是祸事,好事是城东门那边马將军传来密信,那个披著神仙外衣的黄老魔头不知为何跟三个人在城隍殿窝里反,打得翻天覆地,祸事也因此而起。四人出手绝无收手,看家法宝迭出,邪门法术层出不穷,损伤宅邸房舍数百栋,百姓死伤惨重。从驻地火速增援胭脂郡城的马將军麾下精骑总不能以骑军姿態穿街过巷,只得下马步战,人人身披铁甲,手持强弓劲弩,但是对上那四个山上修行的妖魔巨擘,除了郡守府库存的那数十支特製箭矢能够造成实质性威胁,其余弓弩箭矢一来跟不上四人飞来掠去的辗转腾挪,二来往往不等靠近就被一袖拍散拂退,甚至还有一些箭矢被四人在大战间隙抓住后隨手丟掷回去,又是死伤八十余名精锐,根本就是连以死换伤都做不到。

马將军则確实当得起“悍不畏死”四个字,在边关沙场上驍勇善战,对阵这些修行中人亦是身先士卒,与那名副將数次找准机会,逮住落单的某个妖魔联手贴身近战,后来惹得杀红了眼的琉璃仙翁和米老魔,一发狠,先休战片刻,將马將军和副將双双重伤。若非十数名亲军以墨家特製弓箭阻截以及数名不要命的护卫的保护,两人都没办法活著脱离战场,当夜就要战死於这座胭脂郡城內。

后半夜,以一敌三的琉璃仙翁被米老魔以一大把“白米”撒在头顶,全身上下瞬间滋滋冒起青烟,血肉模糊,被灼烧出无数个血肉窟窿,只得以遁地之术潜入地底。三个魔头开始搜捕,若是遇上胆敢阻挡的郡城捕快、入城甲士,便毫不留情地出手击杀。

拂晓时分,陈平安穿好衣服走出屋子,发现刘高馨就坐在廊道尽头的一张小凳子上打盹。少女睡意浅,很快就醒了过来,生怕自己睡觉流口水,赶紧撇过头去擦了把脸。她其实回到官邸也才没多久,换了一身洁净衣衫就来这里坐著当门神。

陈平安和她结伴去正厅,一问一答,陈平安大致了解了这段时间郡城的动向,听到妖魔发生內訌之后,还有点不可思议。不过那番廝杀做不得假,虽然不知其中曲折內幕,但只要有利於胭脂郡,到底还是好事,只是多出来的意外伤亡,谁都没办法掌控。用崔东山的话说:大势如此。

在陈平安休养期间,郡城內处处战火,包括徐远霞和张山峰在內的江湖高手和山上修士,每次回来稍作休整和包扎伤口,很快就会出去继续镇压各地魔障。徐远霞和张山峰还对上了一个年纪不大的魔道高手,应该是布置阵法的魔道关键人物之一,双方绞杀了不到一盏茶工夫,险象环生,徐远霞硬是被赤手空拳的对手撕扯掉了肩头一大块肉。后来崇妙道人带著黄铜力士赶到增援,才逼退了那个出手狠辣的魔头。

刘高馨还说,她大姐和二哥不知为何,明明已经安然出城,却又和她师父一起回到了家中,跟她爹在书房里关上门说了一通后,师父就带著她大姐和二哥去了后院待著,像是遇上了很古怪的事情,而且暂时分不清是好是坏的那种。是好,就皆大欢喜;是坏,就万事皆休。总之,爹和师父都不愿意她掺和其中,不过她今夜忙著四处救火,也真顾不上。再就是被陈平安救回的赵府女童鸞鸞,还有那个和鸞鸞相依为命的倔强男孩都已经被安排住在了郡守府內。

当陈平安和刘高馨临近正厅的时候,就发现气氛凝重,加快步子进入其中,闻到一股血腥气。一名道袍破碎的年迈道人瘫坐在椅子上,满脸血污,披头散髮,心口处血流不止,一身伤痕累累,包扎都无从下手,竟是到了一口气几乎只出不进的淒凉境地了。刘太守、徐远霞、张山峰及腰间悬掛一支毛笔的老者都围在老道人身旁,之前救过鸞鸞的老者对著眾人轻轻摇头,满脸苦色和愧疚,刘太守亦是长嘆一声。

濒死的老道人正是那个第一次见面就给人留下了骄纵且市侩印象的崇妙道人。他有些迴光返照,原本浑浊的视线逐渐明亮了几分,抬起头对刘太守笑道:“刘大人,如果这次灵犀派仙师救下了胭脂郡,剷除了大大小小的魔头,以后贫道全家老小数十口人可就要劳烦刘大人你这位父母官多加照拂了。”

刘太守点头沉声道:“道长放宽心,便是哪天本官不在胭脂郡任职,也会让新任郡守知道今日战事,知道道长对胭脂郡的付出。总之,本官绝不会让道长家眷受委屈。”

崇妙道人艰难抱拳致谢,然后转头对眼眶微红的张山峰笑道:“张山,如果不是你小子傻乎乎不要命,恐怕贫道当时就给人打得气绝毙命了,说不定还要让那魔头逃之夭夭,哪里会有此次手刃魔头的壮举……”

他说著咳嗽起来,所有人便劝他不要再开口说话了。

徐远霞轻声问道:“老道长,要不要喊你家晚辈来这里一趟?”

崇妙道人点点头,刘太守又吩咐下人,赶紧去通知老道长在郡城內的嫡系家眷。

崇妙道人趁著自己的那一口精神气提了上来,在心中默默算著子孙赶来这边的路程和时间,休息片刻后,环顾眾人,缓缓笑道:“贫道其实知道,你们啊,之前是瞧不起贫道这种趁火打劫的货色的。只是在商言商,修行之人別羞於谈买卖、耻於谈钱,没办法,我们这些山野散修没有大树可以乘凉,没有师门祖师爷的祖荫可以庇护,就只能靠自己挣钱,去挣那一线机会。不这样,如何可行呢?”

说到这里,崇妙道人又陷入沉默,神色恍惚,似乎想起了这辈子的荣辱沉浮。久久之后,他收起思绪,突然感慨了一句:“生意要做,但是修行中人,这个『人也要做啊。对不对?”他自顾自咳嗽著笑起来,“不过可能是贫道的资质太差,早早知道自己无望大道,所以才会有这么幼稚可笑的想法吧。真正的山上修行人哪里会满身铜臭呢,又哪里会顾得上山下百姓的生老病死呢?”

崇妙道人怔怔望向大门方向,似乎是在寻找那些个熟悉身影,喃喃道:“给人喊了一辈子崇妙道人都没能换一个字,被人恭恭敬敬尊称一声『崇妙真人,憾事!大憾事!”这话一说出口,老人的精气神好像一下子就垮了下去,双眼视线模糊,呼吸已是微弱至极,嗓音低弱不可闻,“怎么还不来呢……”

崇妙道人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家人,就这么靠著椅背,溘然而逝。既算不得死不瞑目,也没有安然闭眼,就像一个老人在眯眼望著远方,想要看到一些什么,可又看不清楚。

全场沉默。陈平安走过去,帮崇妙道人擦去脸上的血水。

在他做完这件事没多久,崇妙道人的家族晚辈就蜂拥而来,多达十数人。

刘太守大致说了过程,也说了他的承诺。

崇妙道人的长子,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自然对郡守大人感恩戴德,妇人们多是在抽泣哽咽。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毫无徵兆地衝出来,对著所有人愤怒质问道:“为什么就只有我爷爷死了?”这个满脸仇恨和怒意的男孩瞪大眼睛怒吼,“回答我!”

徐远霞皱了皱眉头,张山峰转头看了眼面容惨白的老道人,心中嘆息。

有些答案,如果说出口,才是真的伤人。崇妙道人一开始其实是想著独吞战功,中了那示敌以弱的魔头的圈套,轻敌冒进。如果不是徐远霞和张山峰为了心中那份江湖道义,豁出性命去救,他的结局只会比现在更差。

话说回来,崇妙道人有私心不假,可这点私心是人之常情。他从昨天到现在,一路廝杀,到最后轰轰烈烈战死,绝不是什么“在商言商”可以解释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如果不是对於胭脂郡这块乡土有著最诚挚的感情,绝不会如此拼命。

人情世情,最难讲理。因为一旦真要掰碎了讲道理,好像酒水分了家,没滋没味。

那个气急败坏的孩子伸出手指,指向眾人,嚷著:“你们全都是凶手!”

崇妙道人的嫡长子赶紧让妻子扯回失心疯的儿子,然后向眾人赔礼道歉。

刘太守脸色如常,嘴上说著“童言无忌”,甚至反过来跟那个男人道歉,说这次確实是他这个郡守当得失职,才愧对他们一家人,害得他们家族少了一根顶樑柱,以后一定还要登门赔罪云云。可这位父母官的心里如何想,崇妙道人跟郡守府结下的香火情会不会因此减去几分,天晓得。

所以说,世间的祖荫福缘,哪怕送到了子孙手上,还是各人有各命,有些人抓得住,有些人抓不住;有些人抓得多,有些人抓得少。而且这种事情,往往当事人在当下只会浑然不知,只能凭本心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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