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竖耳聆听,不敢漏掉一个字。理由很简单,苦不能白吃!
老人厉色道:“小子站稳了,先吃上十拳!”
竹楼屋內响起一阵爆竹崩裂的清脆响声,连绵不绝的十拳依次砸在了陈平安身上十个地方,力透气府,使得气机激盪不平,如扫帚过处,灰尘四起。
收拳之后,老人笑意古怪。
做好最坏打算的陈平安起先还有些惊讶,觉得老人出拳並不沉重,打在身上完全可以承受。但下一瞬,陈平安驀然七窍流血,倒地不起,开始打滚。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痛哭出声。练拳之时,除了听朱河说过练武初期不可喝酒伤身之外,还曾多次听说一口气不可坠。他好不容易知道一点拳理,无比珍惜,直到今天仍是坚持不懈,哪怕事后知道了阿良那只酒壶內的大福缘,也从不后悔什么。
老人眼睁睁看著少年四处打滚,嗤笑道:“如何,滋味不错吧?此拳精髓在於拳势能够次次翻倍累加,便是被誉为金身不破的大罗金仙,只要你出拳足够快,次数足够多,一样能摧破得粉碎!”老人说完这些,神情有些恍惚。当年位於武道巔峰之时,他一直想知道一件事情。若是道祖佛陀愿意不还手,那么被自己这一式不断累积,最终能够支撑几百拳,而自己又能够递出几百拳?!
老人很快回过神来,解释道:“放心,老夫这十拳用了巧劲,不伤身躯皮囊,只捶在了你的魂魄之上。你咬咬牙,多半是能够熬过去的。”
陈平安在地上足足滚了半炷香,然后靠著杨老头传授的呼吸吐纳之法以及阿良教的运气法门,这才在一炷香后缓缓起身,满身汗水,像是刚上岸的落汤鸡。
老人点头笑道:“看来十拳还行,那就吃下十五拳再说。”
这一次,陈平安躺在地上整整两炷香都没能坐起身,更別谈跟老人撂什么狠话了。
老人静观他体內气机的细微变化,继续说道:“武道武道,也是大道!练气士总是瞧不起纯粹武夫,只说武学而不言武道,认为武学永远无法达到『道的高度。老夫偏不信邪,遍观百家典籍,某天读至一段內容,说一名女雨师心系苍生,不惜僭越,违反天条,擅自降下甘霖,金身便被拘押在一座打神台上。天帝申飭的詔书当中,有那『自作自受四字,老夫当时就拍案而起,大骂混帐!怒气难平,便走到外边,正值大雨滂沱,老夫一拳就打得雨幕向上退去十数丈!所以老夫这一拳,名为『云蒸大泽式!”
老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陈平安身旁,一脚踩在他的腹部,冷笑道:“起不来,躺著便是!老夫一样能让你知晓这一拳的妙处!”
陈平安气海之中轰然一声,仿佛迎来一场天翻地覆的剧变。
他当时跟隨崔东山从大隋返回黄庭国,途经一大水之地,雾气升腾,十分壮观。他从崔东山文縐縐的言语之中,知道了那叫云蒸大泽的巍巍气象。但是美景是美景,承受了老人这一次迅猛踩踏,在自己体內经受这幅画卷带来的跌宕起伏,那真是名副其实的“欲仙欲死”。老人一脚踩得陈平安位於下丹田的那座气海暴涨上浮,陈平安感觉肝肠寸断,下一刻就要把五臟六腑全部都吐出喉咙。体內气海每一次水雾升腾,陈平安就像是被人向上拽起一次,身躯从地面上弹起,然后坠落地面,如此反覆。最后老人似乎觉得身体弹跳的少年十分碍眼,又是一脚踩下:“给我定!”
陈平安被那一脚死死踩在地面上,四肢抽搐,脸庞狰狞,眼神浑浊。只见无数粒极其微小的血珠从他全身肌肤毛孔中缓缓渗出,最后凝聚成片。
老人怒喝道:“陈平安!听好了!武道之起始的那口气既然早已被你找到了,难道是拿来做样子的不成?!人不能动又如何?唯独这一口气不可停坠!”
陈平安在浑浑噩噩之中,模模糊糊听到了老人的怒喝,几近本能地在心湖之中默默发声,算是发號施令,让那条气若火龙的玄妙气机自行运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因为他当下实在是连一根手指头都掌控不了了。
老人低头凝神望去,视线之中,一条粗细不过丝线、宛如火龙的气机开始在陈平安的经脉里疯狂乱窜,大笑道:“好!”他收回脚,一手负后,一手对著陈平安屈指轻弹,“老夫曾在山巔观看两军对垒,真是精彩,仿佛是龙象斗力,龙为水中气力最大者,象为陆地气力最大者。那一战可谓沙场百年之绝唱,老夫为之悟有一拳,名叫『铁骑凿阵式!”
老人每一次轻描淡写的弹指,陈平安就要硬生生断去一根肋骨。这是他第一次因为痛苦而哀號出声。因为真正的苦痛,不只在肉身体魄,更是在神魂深处。
廊道外坐在栏杆上的青衣小童心惊胆战,差点摔下去。
楼下的粉裙女童失魂落魄,突然蹲在地上抱住脑袋,不敢再听。
看著彻底晕死过去的少年,老人面无表情地走向屋门,打开门后,对那个瑟瑟发抖的青衣小童说道:“抬他去楼下,直接丟到药桶里泡著,衣衫草鞋都不用脱。別小看这么点分量,对於当下的陈平安而言,想要稳固境界,就不可以动它们。还有,记得告诉那个长得很脂粉气的山神,別画蛇添足,往里头加什么灵丹妙药,不然老夫是无所谓,但是这小子今天的苦头就算是白白消受了。”
听过了吩咐,青衣小童嚇得根本不敢走楼梯,直接一个蹦跳就下去了,让粉裙女童去搬陈平安,他自己根本不敢与老人擦肩而过。然而,在提醒完魏檗之后,他又一咬牙,脚尖一点掠出,飘然上了二楼,抢在粉裙女童之前,硬著头皮走入屋內,背起了血人一个的陈平安,下楼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入药桶。
满脸泪痕的粉裙女童小声问道:“魏山神,我家老爷真的没事吗?”
魏檗看了眼昏厥不醒的陈平安:“如果能够坚持到最后就没事,如果半途而废,不单单是功亏一簣,恐怕会留下诸多后遗症,比如一辈子滯留在武道二三境之间,因为底子打得太结实,再想要整体拔高境界,无异於稚童提石礅,做不到的。”
粉裙女童有些蒙。
青衣小童独自走出屋子,坐在屋外的竹椅上,双手托起腮帮,怔怔发呆。
浸泡在药桶里的陈平安像是做噩梦而无法醒过来的可怜人,哪怕沉睡,气息也紊乱至极,到黄昏时分,终於趋於平稳。粉裙女童踮起脚尖,满头大汗地趴在药桶边沿,害怕老爷疼死,又害怕老爷淹死,更害怕老爷这一觉睡过去就不会醒过来。她就那么瞪大眼睛,可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夜幕降临,粉裙女童略微放心地走出竹楼,坐在青衣小童身边的竹椅上。
两两沉默许久,青衣小童突然轻声道:“傻妞儿,我决定了,我真的要好好修行了。”
粉裙女童兴致不高,有气无力道:“为啥?你不是说我们修行只靠天赋吗,还说你躺著,境界就能嗖嗖嗖往上暴涨。”
青衣小童破天荒地耷拉著脑袋:“我不想次次都遇到能够一拳打死我的傢伙。”
粉裙女童觉得这很难。但是今天自家老爷已经这么惨了,她不愿意再打击身边这个傢伙,毕竟现在还是正月里呢。
青衣小童扬起头颅,高举拳头:“我要爭取做到那些傢伙两拳才能打死我!”
粉裙女童有些彆扭,总觉得这话怪怪的。志向高远?好像不太对。目光短浅?好像也不对。
青衣小童给自己打气鼓励:“我这么个讲究江湖道义的英雄好汉,不希望次次遇到那些傢伙时只能躲在陈平安身后,太对不起我『御江侠义小郎君的名號。我要让陈平安晓得,我是真讲义气,不是嘴上说说的!”
这次粉裙女童诚心诚意地伸出一只小拳头,轻轻挥动道:“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