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邛在前边带路,陈真容跟他並肩前行,还不愿意放过阮邛的耳朵,像个市井婆姨那般碎碎念叨。这次他用上了南婆娑洲的正统雅言,別有风韵:“阮邛,你瞧瞧齐静春,所在文脉如此被我们针对,却愿意以德报怨,帮忙看顾那棵楷树。换成是我,就先让陈对那丫头见著了坟头树木,回头再一脚踩烂,让我们空欢喜一场,岂不痛快?只可惜齐静春是正人君子,不做这种事。所以某人去找咱们老祖宗讲道理的时候,哪怕他偷走了老祖肩头上的一轮日头,老祖仍是不愿撕破脸皮,由著他『借用百年。你再看看你,真不是我说你,意气消沉,道行修为寸步未进,到头来收了小猫小狗两三只做开山弟子。就说这小长眉,靠著家族气数能有多少年的好光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陈真容说到这里,朝那长眉少年展顏一笑。听得稀里糊涂的少年原本还有些恼火,嫌弃老人不够尊敬自己师父,但是当老人对他露出长辈的慈祥神色,吃软不吃硬的谢家少年只得微微点头,根本不知道这只老狐狸一肚子坏水,其实正说他坏话呢。
陈真容跟著阮邛来到一处屋檐下,那里並排放著几把苍翠欲滴的小竹椅。
三人坐下后,陈真容冷哼道:“少了拇指的小丫头,蠢笨得一塌糊涂,当真是你的同道中人?最后那个更是可笑,一个野猪精,偏偏幻化成了一个英俊的年轻公子哥。哈哈,阮邛啊阮邛,老子都快要被你笑掉大牙了,你不觉得丟人,我都替你丟人!”
阮邛终於开口说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请你喝酒。”他让长眉少年起身去拿酒来。
“请我喝酒?这个可以啊,又不是自己想喝,我只是入乡隨俗,客隨主便,是你这圣人的待客之道,这种酒,喝得,大大的喝得!”陈真容坐在竹椅上,扭转向阮邛,“但是喝酒归喝酒,收徒归收徒,既然你离开了风雪庙那座小山头,终於要开山立派,如今山头已有,就该商议开山大弟子的事情了。实在不行,老子给你找三个徒弟,换了,全换了!哪怕只是在我南婆娑洲一洲陈氏子弟当中筛选,都保证比你当下三个记名弟子要强。”
阮邛不为所动:“我收弟子,不看天赋,不重根骨,只选心性。”
陈真容气愤道:“就知道是这么个混帐措辞,你阮邛就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
阮邛破天荒笑道:“那你陈真容还跟我做朋友?”
先前阮邛能够以兵家身份接替儒家齐静春掌管驪珠洞天,固然跟阮邛的境界很高有关,但是醇儒陈氏在幕后其实出力不小,阮邛对此从不否认什么。
“老子乐意,你管得著吗你?!”陈真容气呼呼转过身,叫嚷道,“酒呢,说好的待客酒怎么还不来?那小子怎么回事,是不是成心气我……”
阮邛看著咋咋呼呼的老友,笑问道:“怎么,到了龙泉郡,见著了小镇两支陈氏子孙的境遇,心里不痛快?不是我说你,跟你和醇儒陈氏都八竿子打不著的关係,你气什么?”
“不提这个,窝火。”陈真容嘆了口气,斜眼瞥了一下阮邛,“你呢?为了秀秀,本想著躲清净,现在可好,这里反而成了一块是非之地。你还好吧?”
阮邛摇头道:“无妨,错有错招。”
陈真容嗤笑道:“骨头硬可以,可千万別嘴硬。”
阮邛轻声道:“如果有麻烦,我肯定不跟你客气。”
陈真容眼角余光瞥见从远处走来的青衣少女,以及她身边的长眉少年——他俩一起送酒来了——立即眉开眼笑,朝少女挥舞手臂:“秀秀,来来来……唉,怎么转头走了啊?別走啊,秀秀,有没有心仪的男子啊?没有的话,我来帮你找,別在东宝瓶洲这么个屁大地方挑男人,鸟不拉屎的蛮夷之地,能有啥好男人?风雪庙魏晋和大驪宋长镜倒是还不错,可到底年纪大了点,所以说,要找就在我们南婆娑洲找……唉,秀秀走远了啊。”他垂头丧气,好在有长眉少年送来的两壶酒,一壶放在脚边,一壶打开,仰头咕咚咕咚牛饮起来。
阮邛接过了酒壶,却没有品尝的打算:“你们醇儒陈氏找来找去,还不是只找了个曹峻?如果我没有记错,他都已经百岁出头了吧?”
陈真容急眼道:“曹峻咋了,我看就挺好,如果不是早年遭人陷害,不比魏晋差,歷史上大器晚成的大剑仙可不止一两个。唉,要怪就怪他那个老祖宗曹曦,本事不够大,换成是我们陈氏子弟,有此天赋资质,看谁敢使绊子?”
阮邛不说话。他对曹峻的印象极差。
陈真容唏嘘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样一个姓氏,小镇这边的人怎么就混得这么惨。那么那些气运都跑哪里去了?这一两千年里头,有姓陈的人在东宝瓶洲或是別洲飞黄腾达吗?”
阮邛想了想:“好像没有。”
陈真容突然一想:“这样就对了。但是以防万一……”
阮邛如临大敌,近乎斥责道:“你陈真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市侩了?!”
陈真容伸出一只手掌,原来五指一直在颤抖不停:“画不了真龙啦,只能画些软趴趴的四脚蛇,还真容,我看以后改名假容才对。”他喝了口酒,无奈道,“这件事情,若是以前,我说话还能有点用,现在不行了。”
阮邛怒道:“堂堂醇儒陈氏……”
陈真容打断阮邛的言语:“哪个家族不是泥沙俱下,儒家道统之內,不还有圣人、君子、贤人,这不还有个高低之分?更何况这件事情没你想的那么齷齪。”
阮邛默然,心情沉重,如大山压在心头。
人力有穷尽之时,圣人亦是。
虽然不需要走亲戚,可大过年的,一直待在冷冷清清的落魄山上,总归不是个事儿,所以陈平安就带著两个小傢伙走出大山,返回熙熙攘攘的小镇。那里已经热闹得不输黄庭国任何一座郡城,只是没了铁锁的铁锁井,没了老槐树的老街,没了齐先生的学塾,人气再旺,年味儿再足,仍是让陈平安觉得有些失落。
临近小巷,青衣小童埋怨道:“老爷,如果这趟去泥瓶巷,路上还给我撞见凶神恶煞,就是一拳头能打死我的那种,不是我撂狠话,我以后可就真不再下山回老宅了!到时候不许怪我不讲义气啊。”
结果刚走到泥瓶巷的巷口,陈平安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纤细婀娜,像一枝春风里的嫩柳条。她正双手提著一只水桶,应该是刚从杏巷那边的水井返回,略显吃力,於是她乾脆放下水桶,弯腰喘气。水桶重重坠地,溅出不少水,只是少女全然不在意这点。
这少女便是稚圭。陈平安並不埋怨她选择成为宋集薪的婢女,因为书本上说了,良禽择木而棲。那天风雪夜里,少女奄奄一息倒在积雪里,拼尽最后的力气,伸手轻轻拍响门扉。
救不救人,是陈平安自己的事情。別人是否知恩图报,则是別人的事情。
只是再次重逢,比想像中要快很多,陈平安心情复杂。
稚圭也看到了陈平安,她一边用手背擦拭额头的汗水,一边打量他。草鞋还是草鞋,只是髮髻別上了簪子。个子似乎也高了些许,而且不再一个人孤零零走来走去,身边多了两个小拖油瓶。
陈平安刚要打招呼,就发现青衣小童使劲攥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再往前走。不光是他,粉裙女童也躲在了他身后,死死抓紧他的袖子。两个小傢伙一起牙齿打战,大气不敢喘。就像是胆小的凡夫俗子,生平最怕鬼,然后当真白日见鬼了。
青衣小童心中悔恨,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让你乌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