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熟门熟路地翻山越岭,当三人遥遥看到小镇西边房舍的时候,陈平安轻轻嘆了口气。之前专门爬上了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陈平安已经眺望了一遍家乡,给身边两个傢伙指出了许多地方的大致位置。例如自己家祖宅所在的泥瓶巷、齐先生当年教书的学塾、坐拥两间铺子的骑龙巷、送信最多的福禄街和桃叶巷、小镇外边的铁匠铺、东边的神仙坟和最北边的老瓷山等等。唯独那座恢復原本面貌的石桥,陈平安只是在望向铁匠铺子的时候,眼角余光一瞥而过,不但没有介绍什么详情,甚至连明显的眼光停顿都没有。亲眼见识过了外边的世道险恶和千奇百怪,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青衣小童大摇大摆道:“老爷,咱们等下是先去骑龙巷看看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
陈平安轻声道:“先去我爹娘坟头。”
三人没有穿过小镇,而是沿著河水往下游走去。默默走过那座已经不见老剑条的石桥,经过矗立起一栋栋低矮茅屋、高大剑炉的铁匠铺子,最后来到那座小小的坟头之前。陈平安摘下背篓,拿出那些还不如拳头大小的布袋子,为坟头添土。
少年那张黝黑脸庞上,既没有伤心伤肺的模样,也没有衣锦还乡的神情。
走过山走过水走过千万里的少年,回到家乡后的第一件事,只是默默打开那些袋子,为爹娘坟头添加一抔抔土壤。
一大两小走下山,返回小镇,青衣小童见识过了落魄山和竹楼的富贵气象,觉得入乡隨俗也不错,同时对家乡的眷念浅淡了一些,喜气洋洋道:“老爷,接下来咱们去哪儿?泥瓶巷祖宅?老爷,不然咱们把整条泥瓶巷买下来吧,如果老爷手头紧,没关係啊,我有钱!大钱不敢夸口,那些家当折算成金子银子的话,茫茫多哇,老爷可以拿蛇胆石来换,普通的就成!”
陈平安笑道:“买下泥瓶巷做什么?没这么糟践银子的。”
青衣小童不太服气,倒是没敢跟陈平安顶嘴。老爷总觉得自己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精明得很,可他自个儿还不是衝著蛇胆石去的?
看到青衣小童吃瘪,粉裙女童有些开心。她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想著到了泥瓶巷,就帮老爷把祖宅拾掇得乾乾净净,清清爽爽。
到了龙鬚河沿岸,陈平安给他们说了些之前关於这条河的故事。青衣小童听得心不在焉,猛然睁眼怒视河水某处,一跃而去,虽然没有现出凶悍真身,可一手驭水神通施展得颇有章法。每次出拳击中河面后,就跟凿井似的,打出一个个河水激盪的巨大漩涡,原本一条缓缓流淌的祥和河水被他折腾得翻覆无常。
青衣小童在河面上如履平地,像是在追逐隱匿於河底的某物,嘴上嚷嚷著:“不长眼的虾兵蟹將,也敢覬覦大爷我的美貌?!”
陈平安没有阻止。一来青衣小童的出手毫无徵兆,已经来不及;二来因为离开小镇之前,有次他在岸边走桩,確实发现河中好像有东西在凝视著自己,透著股让人不舒服的阴沉气息,让他感到一阵后背发凉。只是当时他刚刚练拳,不敢刨根问底,只能敬而远之。
再次见识到青衣小童的暴戾脾气,粉裙女童有些头疼,小声提醒陈平安:“老爷,大驪朝廷有对这条龙鬚河敕封神灵吗?比如河婆河伯什么的。如果是品秩更高的河神,咱们可別这么不依不饶的。书上说过,县官不如现管。书上还说,远亲不如近邻……”
这还真把陈平安问住了,环顾四周后,认真想了想:“如果是河神,应该得有祠庙吧,一路走来,好像没看到。”
陈平安心中微微嘆息,想起背篓里一块竹简上自己亲手篆刻的“欲速则不达”,便决定放弃这种没头没脑的旁敲侧击,对那个愈战愈勇的青衣小童喊道:“回来!”
遥远河面上大打出手的青衣小童从袖中掠出一阵阵法宝带起的流光溢彩,大笑道:“老爷,稍等片刻,就一会儿,我马上就可以逮住这条滑不溜秋的小泥鰍了!跟我比拼水战功夫,真是……哎哟,还有点家当的意思啊,这件法宝品相不错啊,可惜大爷只要沾著水,就天生一副横练无敌的体魄!臭八婆,你这点本事根本不够看啊。哇哈哈,抓住你后,就把你往我家老爷床上一丟,保准蛇胆石到手!”
青衣小童和那河底阴物打得有来有往,双方法宝迭出,龙鬚河上宝光熠熠。
当然,这是青衣小童心存戏耍的缘故,否则以他的强横体魄和不俗修为,哪怕不用出真身,一样能够以蛮力重创对手。
片刻之后,青衣小童转身一路小跑向陈平安,手里倒拽著一大把……黑色长髮?
到了临近陈平安和粉裙女童的岸边,青衣小童鬆开手,得意扬扬道:“老爷,这婆娘长得不错,臀儿滚圆,一个能有傻妞儿两个大呢,不如收了当丫鬟吧?”
粉裙女童满脸涨红,羞愤难当。
青衣小童脚边的河面上露出一颗脑袋和一段白皙脖颈,正是龙鬚河的河神马兰。此刻她的神色楚楚可怜,一头鸦青色瀑布头髮铺散在水面上,隨著剧烈晃荡的河水荡漾摇曳。她见著陈平安,想著他的个子好像稍高了一点,可穷酸依旧,而且不知怎的祖坟冒青烟,竟然收了青衣小童这么厉害的嘍囉。
马兰眼神晦暗不明,迅速收敛复杂思绪,微微垂下头,泫然欲泣道:“我是龙鬚河新晋河神,按例需要巡查所有途经河岸的各路人等。职责所在,若是无意冒犯了各位,还望三位神仙手下留情,莫要跟我一般见识。”
陈平安让青衣小童赶紧上岸,对这个面孔陌生的龙鬚河神抱拳道歉:“是我们冒犯了河神夫人。我叫陈平安,就是龙泉本地人,不知河神夫人是何方人士?”
马兰的眼神闪过一抹古怪,很快怯生生道:“既然当了一方山水神灵,就必须斩断俗缘,这跟僧不言名道不言寿是一样的道理,所以公子莫要询问我的来歷了。总之我不但没有害人之心,反而还会庇护这条龙鬚河的水运。”
青衣小童勃然大怒:“给脸不要脸是吧,欺负我家老爷好说话是吧?”
陈平安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不让他重返水中跟堂堂河神撕破脸皮,对著妇人点头笑道:“有劳河神夫人了。”
马兰连忙抬起一截白藕似的手臂,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这次是不打不相识,陈公子无须多心,以后若是有事,公子让人到河边知会一声,我一定不会推脱。”
陈平安不再跟她继续生硬地客套寒暄,这本就不是他的强项。而且对方口口声声“陈公子”,让他浑身不自在,就带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快步离去,很快就走近了那间坐落在河畔的铁匠铺子。
马兰缓缓潜入河底,眼神阴森,满脸怒火,一脚踩死一只河底烂泥里的老王八,又补上一脚,踩得龟壳粉碎才罢休。但她隨即又有些后悔,磨盘大小的老王八,已经活了小两百年,加上如今驪珠洞天四散流溢,草树木、飞禽走兽一律雨露均沾,已经给老王八生出一丝灵性,说不定两三百年后,只要它成功开窍,就会成为自己手底下的一员可用之兵。
马兰哀嘆一声,弯腰对著那堆破碎龟甲道:“你要怪就怪那个姓陈的小泥腿子,是他牵累了你,他才是罪魁祸首。陈公子?我呸!剋死了爹娘的小王八蛋,跟你才是一路货色,怎么不乾脆死在游学路上,给人踩得稀巴烂……”
她恨极了陈平安,骂骂咧咧,身形曼妙地行走於水底,身后拖曳著长达一丈有余的青丝,如同豪阀贵妇的漫长裙摆。她不知不觉往下游逛盪而去,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来到龙鬚河和铁符江的交界处,脚底下就是疾坠而落的迅猛瀑布——嚇得她掉头就跑。
这一年当中,龙泉郡热闹纷纷,无数妖怪精魅从四面八方涌入,希冀著能够在此修行,汲取灵气。如果说她这个龙鬚河神最多只是趁火打劫,跟妖物討要一些过路费,帮著孙子积攒点家底罢了,那么下边铁符江里头的那个凶神煞星,正儿八经的大江正神,真是好大的杀心好重的杀性,死在她手底下的野修散修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奇怪的是,大驪朝廷和龙泉郡府对此从不过问半句,让马兰好生羡慕,於是愈发惦念起那座迟迟不来的河神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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