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们在暮色笼罩山岭之前就停步不前,选择一块山腰空地作为夜宿之地。
一顿简陋却饱腹的晚饭之后,李宝瓶借著篝火的光亮,开始翻阅那本最喜爱的山水游记。林守一一般不会当著於禄、谢谢的面拿出《云上琅琅书》,只会打开《搜山图》,欣赏那些惟妙惟肖的山精鬼怪。而李槐就要继续捣鼓他那些小玩意儿了,往往只有谢谢愿意陪他一起,今天也不例外。
但於禄今天很奇怪,竟然主动开口请求和林守一手谈一局。林守一自然不会拒绝,而且感觉很有意思。先前与谢谢对坐而弈,大概是棋力悬殊较大,就像是大山压顶,林守一虽然心態控制得很好,但每次谢谢离开后,他独自復盘,还是会有些沮丧。但是跟性情温和的於禄下棋,发现这个卢氏遗民出身的高大少年下棋下得跟他的性格差不多,温温吞吞的,既没有不堪入目的昏招,也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神仙手,四平八稳。下了两盘,林守一都输了,都是棋差一招而已,两次都是在於禄最后一手落子之前,棋盘上仍是势均力敌,胜负晦暗不明。
两个少年对弈时,崔东山双手负后,瞥了眼棋局,翻了个白眼就不愿再看,可是兜了一圈,又实在没有去处,便只好一次次重新回到棋局附近,要么站在林守一身后翻白眼,要么站在於禄身后翻白眼,最后实在是受不了,对默默復盘的林守一道:“於禄那个貌似忠良的小坏蛋这是故意遛狗呢,你小子就半点察觉不出来?你想不想下贏於禄和谢谢?你只要有我一成功力,就保证能下十局贏十局!”
林守一抬起头微笑道:“等你先当了陈平安的学生再说吧。”
不过林守一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瞥向那个藏拙的高大少年,后者朝他微微一笑,眼神清澈,然后低下头,开始不厌其烦地收拾那点行李。
崔东山双手捶胸,痛心疾首。
远处,一棵大树横出去的树枝上,陈平安站在上边,树枝被压出一个弧度。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闭上眼睛,日復一日地练习立桩剑炉。
山风拂面。如山在呢喃,而少年无言。
横山山巔,有一座並未悬掛金字匾额的小庙,庙外有一株参天老柏,鬱鬱葱葱,古意浓浓。小庙內外灯火辉煌,掛起一盏盏灯笼,庙外有十数名僕役丫鬟模样的男女,三三两两扎堆,窃窃私语。
庙內有五六名男子正在饮酒,满脸红光,笑声朗朗,一只只开封的酒罈散乱满地。这些男人应当是正儿八经的士族出身,言谈不俗,抨击时政,纵横捭闔。其间还有男子喝到尽兴,乾脆就袒胸露腹,高高举起酒杯,转身望向神龕里的那尊青娘娘泥塑像,大笑道:“你是神仙也好,鬼魅也罢,我都不怕,你只要敢显露真身,我就敢邀你共饮杯中酒!哈哈,青娘娘,你今夜如果真愿意走下神坛,以后传出去肯定是一桩美谈,香火只会越来越鼎盛不衰,我先干为敬!”
浑身酒气的男人打著酒嗝,颤颤悠悠,仰头灌了口酒,大半洒落在身上和地面。
周围好友不断调侃打趣,酒壮色人胆,更有人扬言要將这位青娘娘神像抱下来,神人共春梦一场,这才算真正的美谈。这番大不敬的言语,惹来更大的欢畅笑声。
小庙內一声嘆息,悄不可闻。
一阵微风飘拂,眾人喝酒正酣,並未察觉异常。
半山腰,练习剑炉的陈平安心神一动,低头望去,谢谢拎著一根树枝姍姍而来。
陈平安正要离开枝头,就看到谢谢抬头嫣然一笑,摇晃树枝,嗓音天然柔媚:“你不用下来,我们可以在上面聊天。”
只见她开始轻灵奔跑,脚尖一点,高高跃起,踩在一棵大树上后,身形向后弹射而去,踩在了另外一棵树上。如此反覆,身形不断拔高,数次踩踏,她就来到了陈平安所立大树附近的树枝上,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谢谢侧身坐在树枝上,晃著双脚,微笑道:“你是武夫,我是练气士,咱们不太一样。在眼高於顶的练气士看来,习武之人就是那种没有修道天赋的人,之所以练武,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奈选择,由於你们武道分出九个境界,所以又被取笑为下九流,有点类似修士以清流自居,把武夫视为低贱胥吏,其实到最后双方两看两相厌,都觉著碍眼。”
陈平安问道:“谢姑娘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谢谢將手中树枝横放在腿上,开门见山道:“崔东山估计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逮著一座小庙就胡乱烧香。他私底下找到我,说只要能帮他在你面前讲几句好话,哪怕你依旧不答应收他做学生,也会送我一件宝贝。我当然眼馋他的那柄无主飞剑,但他不肯,只愿意在事成之后送给我一支竹笛。他给我看了一眼笛子,是名副其实的鱼虫笛,曾是卢氏王朝的宫中秘藏,是一座山门最早与卢氏开国皇帝结盟的契约信物之一。我是女人嘛,当然喜欢世上一切漂亮养眼的东西,这不,我就来找你了。”
有人打搅,陈平安就不再练习立桩,跟谢谢一样坐在树枝上,坐姿端正,与她对视:“谢姑娘你继续说,我在听。”
谢谢笑道:“已经说完了啊。之前聊纯粹武夫和山上修士的差异,不过是生怕冷场,想要拋砖引玉来著。说实话,崔东山一次次在你这边撞墙碰鼻子,我冷眼旁观,会觉得很解气,真轮到自己跟你谈事情,就头疼了,唯恐你什么都不听就拒绝我,那么即將到手的鱼虫笛可就要长翅膀飞走嘍。”
陈平安点头道:“如果崔东山问起,我会证明谢姑娘你已经求过情。如果可以的话,谢姑娘能不能说一些关於武道的事情?”
谢谢眯眼打量著陈平安的脸庞,像是要一眼看穿他的根脚,柔声道:“武学一事,我就是道听途说而已,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之所以晓得这些皮毛,还是因为练气士的下五境。养气链气,其实仍是没能逃出皮肉筋骨体的范畴,这也是为何被称为『下五境的理由。”她伸出一根手指,凌空指了指陈平安身上几处,“人身三百多座气府窍穴,相互接连,如山脉绵延。你们武道入门第一境的泥坯境是找到那一口气,然后帮它找到最適合棲息温养的气府窍穴,天赋高低,在这里就能够体现出来了。这些,总该有人跟你说起过吧?”
陈平安回答道:“之前大致听人说起过这些,但是我不介意多听几遍,所以谢姑娘你继续说,不用管我是不是听过。”
谢谢下意识轻轻拍打著树枝,微微扬起下巴,望向比陈平安更高的地方:“所谓的武道天才,一是极其年幼就能够找到那股气息;二是它选中的气府窍穴不是什么生僻位置,而是一些关键穴位,先天就占据优势,就像有人占据了荒郊野岭的小土包,或是无人问津的乱葬岗,有人则占据了水陆要衝的红烛镇,还有人直接占据了大驪京城,三者景象自然是不一样的;三是这一口气本身的粗细、浓淡、长短皆有高下之分,否则任你气府位於大驪京城,却没有本事挖掘潜力,就没有意义了。这么形容,你能不能理解?”
陈平安道:“还是能理解的。”
“之前崔东山所谓的那把本命飞剑是指我们练气士当中的剑修在本命窍穴之中温养出来的飞剑,与剑修神魂融为一体。本命飞剑出窍杀敌,即是实质之剑;返回窍穴,便化为虚无之物,很是玄妙。我师父曾经说过,其实人的气府窍穴可以视为天底下的洞天福地,先天具有『方寸神通,如果后天苦修,一经打通其中关节,本命飞剑也好,其他法宝也罢,任它体形大如山峦,一样都可以容纳其中。”
“你们武道的第二境,就在於以本命窍穴作为起始点,开始向四周拓展道路,將一条条原本崎嶇狭窄的经脉变作宽敞的驛路官道。为何世间有那么多武学门类?就在於这开山开道的法门不一样。起始於何处、走哪条道路、如何走捷径,各家皆有秘不外传的秘籍,比如武夫练拳所开经脉,与刀枪剑戟是大不相同的。陈平安,我看得出来,你如今就在第二境打基础,难怪每天都要勤勤恳恳练拳走桩立桩,以你的速度,我相信很快就可以躋身第三境。对了,我可以知道你的本命窍穴在哪里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可以。”
谢谢皱了皱鼻子,嘀咕道:“小气。”不过她一想到崔东山的悽惨遭遇,立即觉得陈平安这样的性格,拒绝自己才是正常的。他这样的脾气,说难听点,叫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好听点,则是心性坚韧、雷打不动。
陈平安突然问道:“谢姑娘为何说我很快就可以到达第三境?”
谢谢脱口而出道:“你们习武之人只凭一口气,归根结底是以伤害体魄的代价来换取杀力,只要想著延年益寿,就必须要早早躋身第六境才能够每天滋润魂魄神意,反哺身躯;要是在二、三境界耽搁太久了,那一口先天真气就会越来越衰竭,每次与人廝杀,身受重伤,就是一次元气奔泻,所以练拳把自己练死的蠢人,世上不计其数。便是豪阀世族的练武之人能够用名贵药材浸泡体魄,以此疗伤,仍是治標不治本,无法真正裨益一个人的魂魄。虽说武学不高,不得证道长生,可一旦走到武学顶点,躋身第九境甚至是传说中的真正止境第十境,那么活个一两百岁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反驳道:“这样说不全对。天资好的人可以求快,像我这种资质差的,越著急越容易出错,还不如踏踏实实一步一步来,一步不走错,那么每一步就都有用。何况我习武不是为了追求那些很高的境界,就只是……强健体魄而已。”
陈平安话到嘴边,变了一个含蓄的说法。其实准確说来,他是在用练拳来吊命。被蔡金简以歹毒手法暗中打烂了长生桥后,除了修行之路阻塞断绝,唇亡齿寒,陈平安这副体魄也不好受。之后棋墩山一役,折损严重,好不容易增加出来的那点寿命一扫而空。好在一路南下,靠著每日大量的走桩站桩,陈平安又积攒下一点家底,已经能够清晰感受到身体的好转,如同一栋破屋子四面漏风的身躯,缝缝补补,终究还是有用的。
谢谢笑道:“习武进展快慢因人而异吧,你如果觉得稳扎稳打更好,我想也没有问题。”
谢谢作为练气士,对於习武之事本就一知半解,很多时候会习惯將修行套用在练武上。虽然她的眼界比朱河更高,但是诸多细微,肯定不如身为五境武夫的朱河来得准確透彻。更何况朱河被福禄街李氏老祖亲口称讚为“明师”,评价远在名师之上,足可见朱河的厉害。不过朱河受限於偏居一隅的小镇李氏,与山下江湖绝大多数武夫一样,坚信第九境的武道宗师已经走到了尽头,所以把第九境誉为止境。而事实上,九境之上还有第十境,这九、十之间,一境之差,比第六境跟第九境的差距还要大。
武学武学,不跟大道沾边,哪怕肉身淬链得比佛家金刚不败还坚固,仍是很难有大的成就,至少这寿命短暂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天大瓶颈,想要打破是痴人说梦,无一人可以例外。
正因如此,在练气士看来,山下的习武之人才会矮他们一大截,一辈子就是在山脚小打小闹,最多来山腰逛一圈,就是他们的止境了,能有什么大出息大气候?反观上五境的修道之人,哪一个不是长寿无疆、有望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