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笑道:“差不多可以了,之后如果撞得头破血流,不用怕,这是每一名剑修必须要走的道路。等以后熟悉了路线,你可以尝试著慢行气机,这才是十八停最有意思的地方。嗯,这是阿良我琢磨出来的学问,有人佩服得不行,使劲夸我,说光是这一点,就將剑道高度拔高了很多。哈哈,有点难为情啊。”
陈平安突然觉得这个所谓的“十八停”,多半是比《撼山谱》好不到哪里去了。
阿良仿佛看穿了少年的心思,一本正经道:“我像是个信口开河的骗子吗?我阿良这辈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么事情!”
朱河心神已经从泥泞当中勉强拔出,但是四肢比先前更加僵硬,一动即死。这是朱河脑海中唯一的念头,这就是阿良带来的无形震慑。
当那个腰佩绿刀別葫芦的傢伙与你是朋友的时候,你会觉得他怎么看怎么不像高手;可当这个傢伙成了敌人,朱河整个人嚇得汗流浹背,当真是要魂飞魄散。
远处的朱河已是心神失守,近处的朱鹿只能听到陈平安在自说自话。
阿良又以心声告知陈平安:“轻舟已过万重山,气机流转一瞬百里千里万里是很好,可若是能够做到缓行,如山岳百年累土不见丝毫增高、海川千年积水不见半点抬升则更好!以后运气,可以专心练习这条道路,做到睡觉的时候也能自行运转。”
陈平安疑惑道:“我怎么知道睡了后有没有运转这十八停?”
阿良双手环胸笑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到时候你自然而然会知道答案。”
他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只是刚坐下,脸色就有点不对劲。陈平安捂住额头。
阿良不露声色地抬起屁股,用手拍掉那些粘在屁股上的葫芦,挪了个位置坐下,双手摊放在栏杆上,重重呼出一口气,终於第一次正视朱鹿:“你和你爹除了要把真武山那颗英雄胆和《紫气书》一併还给我,还需要拿出那迭李家传承下来的符籙。但是这些符籙只能救下一个人,朱鹿,我现在让你来选择,是你活著离开枕头驛,还是你爹?”
不等朱鹿说话,朱河已经沉声道:“恳请阿良前辈让朱鹿离开,我愿意自尽谢罪,甚至不用脏了前辈的竹刀。”
阿良只是笑眯眯看著朱鹿,根本不理睬已经掏出丹药和黄纸符籙的朱河:“朱鹿啊,你希望谁能活下来?”
朱鹿已经哭成一个泪人,只是用手使劲捂住嘴巴,不敢哭出声。另外一只手在身后攥紧,指甲刺破手心,满手鲜血。
朱河在远处廊道重重跪下,磕头颤声道:“阿良前辈!”
阿良望向陈平安,问道:“你觉得呢?要不然一起放了?你要是怕朱河报復,我可以废掉他的武道修为,怕意外的话,我可以隨便打断朱河的长生桥。嗯,朱鹿的也行。”
陈平安不去看朱河,只是看著朱鹿:“我说过,你必须死。”
朱河猛然抬头,怒吼道:“陈平安,朱鹿还是个孩子!”
一直心態相对平静的陈平安在听到这句话后,莫名其妙就气得脸色发白。
他迅猛向前,就要一拳打烂朱鹿的胸膛。此时她气机紊乱,比起寻常少女的孱弱体魄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不知为何,出拳之后,陈平安的拳头不由自主就变成了巴掌,路线倾斜向上,一记耳光狠狠甩在朱鹿的脸颊上。
阿良再次按住少年的肩头:“可以了。有些惩罚,比一死了之残酷多了。”
陈平安坐回长椅,怔怔出神。之后阿良如何处置朱氏父女二人,他们如何离开的枕头驛,以后去往何方见何人,他一概不知。
陈平安突然抬头问道:“阿良,有没有酒喝?”
阿良笑了:“酒有的是,我那只小葫芦能装下千斤酒。可是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一个人在伤心的时候千万不要喝酒,容易变成酒鬼。快意的事情可以喝酒,说不定喝著喝著就成了酒仙。”
枕头驛大门外,林守一独自站在街道上。少年不知为何被阿良留在外头,说让他等一个人的出现,再由他自己决定是不是要跨过驛站的门槛。
哪怕百无聊赖,少年仍是站如山巔孤松,腰杆挺直。
借著枕头驛门口悬掛的大红灯笼,少年从怀中掏出那本道家典籍《云上琅琅书》,开始瀏览那些拗口难懂的文字,可谓佶屈聱牙,盲风涩雨。但是每当读到会心处,或是悟出些许真意后,就犹如雨后天晴,拨开云雾见青天,让少年欣喜不已。可是身世坎坷造就出的冷漠少年,不愿与人分享这份由衷的喜悦。
少年从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这个世道的人和事。
远处走来一个姿色平平的妇人,望著少年,目露惊艷,感慨道:“果真是个修道的好坯子。”
妇人走到距离少年七八步外的地方,微笑道:“你好,林守一。之前在水边我们已经见过面了,我在画舫你在岸上。我的真实身份,是大驪长春宫的太上长老。非是自夸,我確是市井百姓眼中的山上神仙,货真价实,可一挥袖呼风唤雨,一跺脚地动山摇,尤其擅长一手五雷正法,覆掌镇杀妖魔邪祟……”说到最后,妇人自顾自笑起来,挥挥手,“不行不行,这套措辞实在是太让人难堪了,下次得让人换些素淡的。”
林守一却点头道:“我相信你。”
妇人笑道:“虽然不知你爹在那封家书上是如何跟你说的,更不清楚那个阿良的想法,但是他既然明知道我尾隨你们,还把你留在驛站之外,那么我觉得可以试试看能否说服你隨我一起返回大驪京城,与你父母道別之后,再跟我去长春宫修行道法。”
林守一脸色淡漠道:“我爹要我乖乖留在红烛镇,然后会有高人接我去大驪京城。要不然我不明不白死在外头,他不会帮我收尸,因为一个死人是不值那些路费的。我爹提了一句,如今大驪京城物价很高,家里开销很大。”
妇人嘆了口气:“你爹说话是难听了点,可这难道不是大实话吗?”
林守一嘴角满是讥讽之意。
妇人犹豫了一下,向少年伸出手,神色庄重肃穆:“虽然你会觉得太过儿戏,不够玄之又玄,少了许多跌宕起伏的机锋和考验,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林守一,向前走出一步,你就走上长生桥了。”
林守一收起那本道书放回怀中,摇头道:“感谢仙长好意。生在什么门户,姓什么,全由不得我。可该走什么路,我心里有数。”
“可惜了。”妇人唯有嘆息一声,並未强人所难,“林守一,那就有缘再会,希望到时候你不会后悔。”
林守一作揖行礼,一板一眼:“恭送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