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人老珠黄一说,驪珠洞天这颗悬浮在东宝瓶洲上空的珠子,也已经有三千年岁月,六十年后,在下一任圣人阮邛手上,包裹庇护珠子的外壁將会彻底破碎,如同一件瓷器,外层釉色脱落剥离殆尽。到时候天道碾压而至,必然势如破竹,虽然不会当场死人,但是小镇所有人都会失去来生。齐静春为此专门翻阅佛经,甚至推断出一个可怕的后果:小镇这六千余人,被用来承受天威浩荡的“替死鬼”,有可能生生世世墮入西方佛国的饿鬼道,永世不得超脱。兵家修士、铸剑师阮邛,作为驪珠洞天最后一位坐镇四方的圣人,他到时候的职责,可不是守护小镇百姓的安危,而是不让任何一人逃脱这份天道责罚。
那金色巨人声如擂鼓,轰隆隆传遍天空,大笑道:“有人说你齐静春不简单,拥有两个本命字,『春字之外,还有一个坏了规矩的『静字,来来来,让本座开开眼!”巨人每说一个“来”字,就用拳头砸在膝盖上一次。三次过后,云海如锅內沸水,剧烈涌动。云海底部,那阵原本肉眼不可见的清风,也摇晃起来,光线混乱,明暗交替。
巨人道:“你有春风,本座则有一场飞剑法雨,要给你这傢伙泼泼冷水!”言语过后,无数金色的丝线透过云海,又渗透清风。如果用巨人身躯作为对比,那些金色丝线,就像是指甲长短的小小绣针,只是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匯聚之后,声势之大,惊心动魄。
齐静春依然凝视著拳头,闻声后面不改色,轻声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只见正襟危坐的法相四周地面,迸溅出一颗颗雨滴,每一滴雨珠,看似渺小可忽略不计,其实皆大如水潭。然后这些不断涌现的雨珠,违反常理地哗啦啦向天空滑去。雨幕倒掛,只因儒家圣人齐静春默念的那一句诗词。
金色绚烂的飞剑法雨,从上往下,起於大地的春雨水幕,由下往上,狠狠撞在一起!
头顶气象万千,齐静春却对此不见,不听,不言。
齐静春那颗拳头四周,凭空生出一条条闪电蛟龙,砸在手背之上。闪电顏色分为猩红、青紫、雪白三种,看似杂乱无章,三者却涇渭分明,並不交替缠绕,分別交织成三张大网。法相的拳头,碎屑四溅,飞羽飘摇,不断衰减。
齐静春轻声道:“风平浪静。”三色闪电,唯独雪白闪电毫无徵兆地静止不动,但是其余两种闪电依然遵循规律而行,这就使得一条猩红闪电砰然撞断一条雪白闪电,一条青紫闪电又捆绑住猩红闪电。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网,竟变得混乱无序。
云海之上,有苍老嗓音悠然响起:“动静有法!”
只不过转瞬过后,原本趋於混乱的三张闪电法网,重新恢復乱中有序的浩大天威。一次次敲打撞击齐静春那尊法相的拳头。齐静春微微嘆息。
“小打小闹也差不多了,齐静春,可敢接下本座这一拳!”一只金色拳头从云海窟窿之中落向齐静春的头颅。
齐静春空閒的右手高高举起,掌心向上,阻挡住那压顶一拳。齐静春法相猛然下坠百丈,只是云海也被一股激盪清风托起百丈,像是天地之间拉开了两百丈距离。
“再来!”金色仙人一拳拳落下,每一次拳势都雷霆万钧,恐怕东宝瓶洲任何一座王朝的五岳雄山,都经不起他这一拳。一身雪白的齐静春法相,只是扬起手臂,高高举起。先是法相手心被砸出一个大坑,然后整只手掌砰然而碎,紧接著手臂一节一节被金色拳头打烂。法相大损的齐静春仍然无动於衷,所有的注意力,始终放在虚握拳头的左手之上。
从拳头蔓延到整条手臂,再到肩头,覆满了雷电游走的道家符籙,每个字都大如屋。
苍老嗓音继续响起:“莫要冥顽不化。齐静春,你若是愿意,可以追隨贫道修行。”
齐静春稍稍转过头,低头凝望著那只千疮百孔的手臂,上面已经布满道家一脉掌教圣人写就的无上讖籙,好一个替天行道。
齐静春轻轻呵出一口气,沉声道:“清静……”
苍老声音透露出一股震怒:“齐静春,你大胆!”
一声怒喝,硬生生盖过了齐静春在“清静”之后的两个字。
高空有双指併拢作剑,轻而易举破开云海,一斩而下!竟是直接將齐静春握拳的那条手臂,从肩头处斩落!
极远处,有一声不易察觉的嘆息,充满惋惜。儒家圣人不逾矩。齐静春不该跨过道家那座雷池的。
那指剑成功斩断齐静春手臂后,似乎主人怒气犹在,双指快速缩回云海,却並未就此罢休,而是以更快的速度刺向那个已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的悬空拳头。齐静春收回头顶只剩半截的右手手臂,迅速挡在珠子上方,往自己这边一搂,护在自己身前。仙人双指一往无前,毫无悬念地洞穿齐静春法相的胳膊,来自窟窿的金色巨人那一拳,更是结结实实砸在齐静春法相的头颅之上。齐静春这尊法相,摇摇欲坠。
虽然残肢断臂,依然大袖飘摇,自有读书人的风流,可越是如此,越显得惨不忍睹。
又是被当头一拳,齐静春法相继续下沉。一拳紧接著一拳,好像不把这读书人砸得深陷地下就不罢休。
破败不堪的法相,死死护住身前的那颗拳头,那颗珠子,那座驪珠洞天,那些见了面就会喊他一声“齐先生”的百姓。这尊法相嘴唇微动,无声而念:“列星隨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
小洞天之內,乡塾之中,没有一个蒙童在场。有一个独坐的青衫儒士,不仅仅是双鬢霜白,头髮已雪白。
齐静春七窍流血,血肉模糊。魂魄破碎,比一件重重摔在地上的瓷器还碎得彻底。齐静春竟是快意至极的神色,闭目而笑,溘然而逝。
天下有我齐静春。天下快哉,我亦快哉。
这一年,这座天下,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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