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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少女和飞剑(第9页)

他悄然拂袖,將一柄蠢蠢欲动的飞剑,死死压制在鞘內。

陈平安背起少女往屋內走,將她轻轻放在垫有被褥的木板床上。先前被刘羡阳一屁股坐塌的木板床,刚刚修好没多久,床底下垫了条板凳。

年轻道人跟在身后跨入门槛,环顾四周,家徒四壁,不过如此。

年轻道人一拍脑袋,出门去拿纸笔,准备开个方子让陈平安去抓药。

回到屋子后,年轻道人摇了摇头,故意不去看木板床那边,心想著这贫寒少年,板上钉钉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原来坐在床沿上的陈平安,已经摘下黑衣少女的帷帽,露出一张满脸血污的苍白脸庞。

所谓的七窍流血,大概就是陈平安眼皮子底下这幅画面。

陈平安连忙起身,先从桌边拿了条凳子放在床边,然后快步跑去一处角落,那边搭了一个小木架,整齐地放著锅碗瓢盆,木架旁边,有一只覆以木板遮挡蚊蝇的小水缸,水缸里装满了从杏巷铁锁井那边打来的井水。陈平安拿了只木盆和葫芦瓢,蹲在水缸旁,从陶缸里舀出清水快速倒入木盆,然后將一块乾净布搭在盆沿上,端到床边放在凳子上,开始帮摘去帷帽的少女擦拭血污。

年轻道人转过头,扬起手里一张纸:“福禄街那边有家小药铺,你拿这个方子去抓药。”

陈平安疑惑道:“道长先前不是说……”

年轻道人一脸懵懂,眨眨眼道:“对啊,贫道是说让你抓药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要过於高调张扬,以免弄得满城风雨,坏了姑娘的名声。”

陈平安哦了一声,一边清洗布一边问道:“道长有没有抓药的钱?”

年轻道人顿时紧张起来:“你没有?”

陈平安將木盆放在桌上,把一枚不知从何处取出的金色铜钱,轻轻按在桌面上:“道长,我拿这个跟你换普通铜钱,至於怎么个换法,道长你说了算。”

年轻道人思量片刻:“桌上这枚铜钱,就够买药方上的东西了。贫道这就去给你取钱。”

很快,年轻道人就拿回一袋子普通铜钱,还有几粒碎银子,一股脑儿交给陈平安。

陈平安叮嘱道:“这盆水,回头我来倒,道长不用帮忙,住在隔壁的宋集薪,比较喜欢新鲜事情,让他瞧见了,不好。”

年轻道人郑重其事道:“陈平安,你难道就没有想问的问题?”

陈平安站在原地,大致掂量过铜钱和碎银子,做到心中有数后,小心翼翼收起来,眼神示意出去说话。两人走出门槛后,陈平安抬起头,缓缓道:“我知道你们都不是常人。姚老头很早喝醉酒时就说过,我们小镇不同寻常,哪里都奇怪,人人都奇怪,但是什么地方奇怪,姚老头也说不出个什么来,我当然就更不懂了。这次顾璨说那个说书先生,一只普普通通的大白碗,能倒出一大缸的水。顾璨虽然挺惹人烦,可这件事情,我知道他没有说谎。就像……”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就像今天有个子很高的女人,在门外这条巷子里,她用手指弹了我额头一次,手掌拍了我心口一下,最后她说我很快就要死了,我知道她说的话,是真的。”

年轻道人脸色沉重。

陈平安最后说道:“道长你说你写的符纸,烧了后,能够给我爹娘带去好运,我其实是相信道长的。所以道长找上门来,说让我救人,我刚才没有说什么,但是我希望道长答应我一件事情,如果答应,接下来道长不管要我做什么,都没有问题,如果道长不答应,这趟抓了药,再帮道长煎完,我就会赶人了。”

年轻道人问道:“什么条件,你说说看。”

给人印象一直很平稳老练的陈平安,竟是有些忐忑,回答道:“我爹娘去世得早,当时我很小,不知为什么,小时候很多事情,我都记得,就是我爹娘的模样,总是模模糊糊,记不真切。后来吃了一段时间的百家饭,是靠著街坊邻居才活下来的。有一次我无意间听人说起,我是五月初五那天出生的,听他们口气,应该不是一个怎么吉利的日子,隔壁有个人说得更直接坦白一些……”

陈平安一直在绕弯子,停了停,终於直奔主题,低下头,语气沉闷:“帮道长救了人之后,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有一天突然死了,道长能不能帮我下辈子投胎,还投胎做我爹娘的孩子?”

年轻道人沉默不言。

陈平安咧嘴一笑,挠挠头:“不行就算了。確实,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是我为难道长了。”

年轻道人苦笑道:“那位姑娘咋办?”

陈平安猛然转过身,背对著年轻道人,扬起拳头挥了挥,破天荒开起了玩笑:“她长那么俊俏,不救是傻子!”

年轻道人望著故作轻鬆、推门离去的草鞋少年。

走在泥瓶巷里的陈平安,好像想起了谁,一下子就泪流满面了。

陈平安走出泥瓶巷的时候,刚好碰到宋集薪的婢女稚圭,她在將蔡金简送去顾璨家后,没有急於回家,而是穿过巷弄那头,去逛了一遍杏巷那边的小铺子,虽然没有购买什么物件,心情仍是不错,一路蹦蹦跳跳,欢快轻盈。

生长於乡野,好似带著一股青草香的少女,与那些高檐大宅、庭院深深的大家闺秀,做派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见到陈平安后,没有像以往那般低敛眉眼,微微加快步伐侧身而过,反而停下了脚步,凝视著这个不经常打交道的邻居,欲言又止。

陈平安对她笑了笑,小跑著擦肩而过,然后跑得越来越快。

稚圭安安静静站在泥瓶巷口子上,转头望去,阳光下奔跑的寒酸少年,挺像一只生命力顽强的野猫,四处流窜,长得不咋样,但好像也饿不死。

稚圭在小镇上並不討喜,受累於少年宋集薪的性情古怪,被取名稚圭的她不管是去铁锁井打水,还是赶集买东西,或是给少年添置文房用品,总给人一种不合群的感觉。她也没有什么同龄的玩伴,遇上熟人从来不爱多说话,对於偏好热闹喜庆的小镇百姓而言,这样的少女,实在是很难亲近起来。

在这方面,陈平安的境况和婢女稚圭,其实有些相似。不同的是,陈平安虽然也不爱说话,但其实本身性格绝对不惹人厌,相反,陈平安生性温和友善,从来没有什么刺人的锋芒,只是家境败落的关係,又早早去了龙窑烧瓷討生计,才显得和邻里之间关係没有那么熟络。当然,泥瓶巷的街坊们,对於陈平安的生日,確实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五月初五,在小镇乡俗里,属於五毒並出的“恶日”,陈平安在这一天出生,加上他爹娘的纷纷去世,他早早成了家里最后一根独苗,自然而然会让人心里头犯嘀咕。尤其是上了岁数、喜欢在老槐树那边凑热闹的老人,对於这个泥瓶巷的少年,尤为疏远,私下也会告诫自家孩子不要接近,但是每当孩子满脸不情愿,刨根问底问为什么的时候,老人们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此时一个修长身形从小巷走出,站在少女身边,婢女稚圭转过头,一言不发,只是向前走。那人便转身与她並肩走在泥瓶巷里,那人正是学塾先生齐静春,小镇唯一的读书人,正儿八经的儒家门生。

稚圭脚步不停,脸色冷漠:“我们两个,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而且先生你別忘了,之前確实是你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我一个小小的贱籍奴婢,当然只能忍气吞声。但是从最近开始,先生你那座远在不知几千万里外的法脉道场,好像出了点问题,对吧?所以现如今先生只是井水,而我才是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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