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圭突然问道:“就算我对陈平安忘恩负义,但是先生身为出类拔萃的圣人门生,为何会袖手旁观?为何只对弟子赵繇和我家少爷,青眼相加,对於身世平常的陈平安,不过尔尔?这何尝不是与商贾做买卖无异,若是奇货可居,便精心栽培,对待粗劣货物,便敷衍应付,能否卖出好价格,根本不在乎?”
齐静春笑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稚圭茫然。
当齐静春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时,稚圭顿时浮现出满脸不屑,狠狠呸了一声。
她一瘸一拐返回自家院子,经过陈平安家的时候,皱了皱鼻子,拧了拧眉头,她有些犯迷糊。只是由於那个该死的读书人的道行崩坏,当下小镇已是处处天机泄露,就像一艘四处漏水的小船,她尚且自顾不暇,更要为將来仔细谋划一番,也就懒得去斤斤计较了。
当她推开院门后,一条粗看不起眼的四脚蛇,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角落躥出,飞快爬到她脚边,被她气呼呼地一脚踢飞。
陈平安屋子里,年轻道人端坐在桌旁,眼观鼻鼻观心。
前不久还是將死之人的黑衣少女,竟然已经能够自己坐在床上,盘腿而坐,也没有戴上帷帽,露出一张让人记忆深刻的脸庞。
倒不是说少女如何倾国倾城,只是过於英气勃发,很大程度上让人忘记了她的出彩容貌。
少女双眉不似柳叶似狭刀。当她以一种充满审视的意味,凝视年轻道人的时候,后者有些难得的侷促,分明没做任何坏事,却有些心虚。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赶紧撇清自己:“姑娘,事先说好,你是贫道救下的,但背你进屋子,帮你摘去帷帽,再给你洗脸等等,可都是另有其人。他叫陈平安,这栋破败宅子的主人,是个黑炭似的穷苦少年,父母双亡,当过烧瓷的窑匠,还跟贫道求过一张符纸来著。大体上就是这么多,姑娘你如果还有什么想问的,贫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平安这就给卖得一乾二净了。
少女点了点头,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大大方方诚心诚意说了句:“感谢道长救命之恩。”
更加心里打鼓的年轻道人乾笑道:“无妨无妨,举手之劳,姑娘无恙就好。”
黑衣少女问道:“道长不是东宝瓶洲人氏?”
年轻道人反问道:“姑娘也不是,对吧?”
她嗯了一声。年轻道人也跟著嗯了一声。
头顶莲冠的年轻道人笑道:“贫道姓陆名沉,並无道號。平时称呼陆道人即可。”
少女轻轻点头,瞥了眼陆沉的道冠。
陆沉犹豫了一下,壮起胆子道:“那少年虽然有些事情不合礼节,但是事急从权,加上贫道也不曾想到姑娘痊癒如此之快,故而有所冒犯的地方,希望姑娘不要怪罪。”
少女笑道:“陆道长,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陆沉打哈哈道:“那就好,那就好。”
少女挑了一下眉头,陆沉的笑容便隨之刻板僵硬起来。
她环视四周,眼神平淡,隨口说道:“我听说此洲铸剑第一的『阮师,打算在这里开炉铸剑,我就一路跟到这里,希望他能够帮我打造一把剑。”
陆沉感慨道:“如果真是他的话,让他亲自铸剑可不容易。”
黑衣少女明显也有些烦恼:“是很难。”
这个时候,陈平安左手拎著一兜兜草药包,右手拎著个小包裹,先象徵性敲了敲房门,才快步跨过门槛,將药材放在桌上,轻声道:“道长,你看看有没有抓错,如果有,我马上去换。”
陈平安始终拎著包裹,转身望向少女,盘膝坐在木板床上的黑衣少女,与陈平安对视。
黑衣少女平静道:“你好,我爹姓寧,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寧姚。”
陈平安下意识道:“你好,我爹姓陈,我娘也姓陈,所以……”他有些神色尷尬,但是很快就坦然笑道:“我叫陈平安!”
寧姚倒是没什么,陆沉忍不住哈哈大笑。
陆沉突然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劲,连忙转移话题:“绿水潭龙鳞檉的嫩叶,哦,在咱们这儿就叫三春柳,它的叶子採摘时候不对,晚了七八天。还有这包龙飞草,俗名叫姑娘腰,研磨粉末的时候也太马虎了,还有这纸堆,杨家铺子更是不像话,说好了三两,怎么少了一钱的分量?”
陆沉竹筒倒豆子,挑了一大堆毛病,几乎就没一样是满意的,感觉像是跟杨家药铺有什么私人恩怨,但最后来了一个大转折,盖棺定论道:“这铺子掌柜的良心给狗吃了,不过桌上这些药材,煎药救人倒是够。当然了,这主要归功於这位寧姚姑娘的身体底子好,跟杨家铺子至多有半枚铜钱的关係。”
陆沉一拍脑袋,摊开一张素白纸张,一边提笔写字,一边叮嘱道:“差点忘了,贫道这就再给你写一份煎药的方子,这是件实打实的细致活,陈平安你可马虎不得。贫道这药方既是疗伤,同时也能固本培元,是兵家在立於不败之地的前提下,以战养战的上乘路数。而且好就好在性子温,不伤人,顶多就是所耗时日多一些,多买些药材,无非是开销银子的事情。何时武火急煎,何时文火慢煎,贫道都已详细写在纸上,甚至什么时辰煎药,也有讲究。总之,接下来一旬,陈平安你多辛苦。男人嘛,本就是扛担子的人,要不然怎么会有顶天立地大丈夫一说?切不可推脱责任,白白叫人家姑娘小看了去……”
说到“顶天立地”四字的时候,陆沉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一服药方不过半张纸,如何煎药倒是用了两张纸,字体是很平常的小楷,方方正正,规规矩矩。
陈平安有些著急,问道:“道长难道之后就不管了?这种生死大事,道长是不是亲自盯著更稳妥些?”
陆沉无奈道:“贫道这就要离开小镇了,南涧国境內有贫道这一脉的宗门,有个典礼要举行,贫道想去亲眼看看。”
陈平安更加无奈:“道长,可是我不识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