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亲卫将担架抬起时,苏衍又第一个冲上去,生怕抬轿的士兵动作粗鲁,嘴里还在不停念叨:“慢点儿!没吃饭吗?晃什么晃!要是磕着碰着,我要你们好看!”
在移动担架时,他几乎是仓促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再次用力将盖在苏泽兰后颈的布巾掖紧了些,确保那片狰狞的疤痕被彻底掩盖在粗布之下。
“发什么呆?”盛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还不快去挑辆最稳当的马车,把苏衍先生的药箱都搬上去。”
雨还在下,车队重新启动,说是军医帐旁的空车,但其实是萧祈昀平日休息用的乌木马车,减震极好。
苏衍将少年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铺着软垫的车厢内,嘴里还在不停数落:“小崽子,听见没有?要是敢死,我就把你挫骨扬灰!”
可当顾凛昭递过干净的被褥时,他又轻柔地将被子盖在少年身上,指尖拂过少年苍白的脸颊。
马车轻微颠簸。昏迷中的少年似乎被疼痛折磨,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眼睫颤动,似乎有片刻的清醒。
他模糊地听到车外顾凛昭和苏衍压低的交谈声断断续续传来:“……这次巡边,盛炽特意请你我同来,恐怕不止是蛮夷……”这是顾凛昭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
“嗯,”苏衍的声音低沉而疲惫,“边关近来不太平,那些阴沟里的老鼠……似乎又冒头了。前些日子……的怪病,还有那几例暴毙……手法都透着邪性。他怀疑是“邪教”死灰复燃,想借机查探……”
“邪教”……这两个字如同冰锥刺入苏泽兰混沌的意识。他猛地一颤,后颈处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痛,仿佛在呼应着这个名字。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身上的伤痛更甚。他的身体在软垫上无意识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维持着那副脆弱无害的姿态,只有微微急促的呼吸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就在这时,苏衍似乎察觉到了车厢内极其细微的动静——或许是苏泽兰那声几不可闻的呻吟,或许是呼吸节奏的微妙变化。
他立刻侧过头,目光锐利地投向软垫上昏迷的少年,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和探询,随即迅速抬起手,对着顾凛昭做了一个极其清晰、不容置疑的噤声手势,同时用眼神示意他看向苏泽兰。
顾凛昭立刻收声,顺着苏衍的目光看去,也注意到了苏泽兰眼睫的颤动和略显急促的呼吸。车厢内瞬间只剩下车轮碾过泥泞的单调声响和苏泽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微弱呼吸。
苏衍俯下身,屏息凝神,指尖再次轻轻搭上苏泽兰的腕脉,感受着那依旧微弱但似乎比刚才稍显清晰的搏动,脸上的忧色并未褪去。
看着苏衍紧锁的眉头和眼中化不开的担忧,顾凛昭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苏泽兰苍白却依稀透出一点生机的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仿佛是在对苏衍说,也像是在对昏迷中的苏泽兰宣告一个既定的未来:
“会醒的。”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肯定,“等到了将军府,借个地方,好好养养。”
冷雨渐歇时,前军斥候的快马已驰达将军府。
朱漆大门在暮色中半掩,门环上凝结的水珠折射着最后一点天光,将“镇北将军府”的匾额映得发亮。
镇北将军——现任大将军盛炽,刚在演武场卸下披风,便接到亲卫递来的驿报:"二公子率后队已至关隘,同行的苏衍救治一重伤少年需紧急安置。"
"苏衍?"盛炽手指叩了叩案几,青铜烛台上的火苗晃了晃。他想起启程前顾凛昭传书里的附言:“已邀江湖医林圣手苏衍同行,其擅破百蛊、活死人生白骨,尤精于辨识、破解邪教秘术与蛊毒,或于边关邪祟余孽一事有助力。”
当时他正为边境数起离奇死亡和疑似邪教活动的密报焦头烂额,太医院束手无策,这才秘密修书请顾凛昭务必带上苏衍。此刻听闻“重伤少年”,心头陡然一沉——莫不是邪教余党又在作祟?还是……苏衍他们遇到了什么关键线索?那少年身份可疑,但既是苏衍所救,或许……
他揉了揉眉心,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边关布防图。顾凛昭是他亲自修书请来的江湖盟主,此行名为“巡边”,实则核心便是调查那蛰伏多年、近来又有猖獗之势的邪教;而苏衍既是顾凛昭力邀的医道奇才,更是能解百毒、破邪蛊的关键人物——便有三名亲卫中了不明蛊毒暴毙,太医院束手无策,若苏衍能驻府,恰能解了这心腹大患。
更要紧的是,盛炽深知顾凛昭与苏衍的交情——当年顾凛昭不知天高地厚,重伤,正是苏衍以血为引,续了他的命。
此刻驿报中“紧急安置”四字,必是顾凛昭动了真性情。若拒了这请求,不仅寒了顾凛昭的心,更断了边关寻医问药、追查邪教的指望。
盛炽指节敲了敲案几,“漱玉院不是一直空着?让管家把地龙烧旺,备上最好的雪狐裘被褥。”
“将军,”亲卫见他沉吟,低声道,“二公子素来……”
“我知道他那脾气。”盛炽打断亲卫,“告诉阿暄,就说……就说苏衍是为兄请的上宾,贵客与伤员需静养,漱玉院最是合适。”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那点伤药送去,当做在下谢苏衍医师远道而来。”他心中盘算:将苏泽兰安置在漱玉院,既给了苏衍面子,方便其救治,也便于自己就近观察这来历不明、又重伤的少年。
亲卫领命欲行,却听盛炽又道:“等等。传我令,让管家好生招待。顾凛昭那边……你亲自去趟,就说我军务在身,改日再与他细谈。”他需要尽快从顾凛昭和苏衍那里了解这少年受伤的详情,以及是否与邪教有关。
烛火跳跃间,盛炽望着窗外渐沉的夜色,摩挲着案几上的兵符,喃喃自语:“漱玉院虽是盛暄的,但若能留住苏衍这尊医神,借此机会揪出邪教的尾巴,便是让他搬去前军大帐,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