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露白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点好的。”
月行之“哎呦”一声,捂着脑袋,撇了撇嘴:“要我说啊,最值得留下的,还是那些美的事物、美的作品,诗词书画、精巧手工,能流传下来的,一定都是极好的东西,看着就赏心悦目。前日我收了个小核雕,无限风光就在方寸之间……”
莫知难忽然“咳”了一声,打断了月行之洋洋得意的诉说,要是再说下去,偷溜下山的事情又要暴露了。
“我倒是想得很简单,”莫知难截住月行之的话头,一脸的天真烂漫地插话进来,“一个人能留在世间的,最直接的东西,不就是他的孩子吗?不论是哪个族,什么身份地位,甚或花鸟鱼虫,只要有生命的东西,骨肉血脉之传承延续都是至关重要的吧……”说着,他还自嘲地笑了笑,“要不然我爹为什么生那么多孩子呢?”
一句话说得大家哭笑不得。
笑完了,月行之问温露白:“那师尊觉得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留下些什么?”
温露白淡然的目光扫过他们三个稚气未脱的面孔,微微一笑:“你们说的都很好。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答案,至于我嘛,我想,一个人或许没有耀眼的功绩,没有传世的作品,甚至也没有孩子,但他总会在这世间留下一些牵绊吧,他在乎的人,在乎的事,还有别人关于他的记忆和情感……这些东西虽然虚无缥缈,但也是不可磨灭的。”
三个少年怔愣半晌,都没出声。
没人想到温露白会说出这样一个颇为柔软而带着温度的答案,在他们心里,师尊是不沾半点凡尘俗物的,那些人世间的缠绵情爱、缱绻思念,和他半分关系也没有。
在夏日傍晚金红的夕阳余光下,月行之望着师尊,脑子就像抽风了一样,冲口而出:“那我要是死了,师尊也会一直记得我吧?”
温露白愣了一下,伸出手指戳了戳月行之的脑门,笑道:“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
而现在,在这个离小花筑千里之外的小城,在这个凄风冷雨的秋夜里,月行之几乎可以肯定,他死后,留给温露白的不仅仅是记忆,他是活在了温露白心里,又因为温露白,而重新活在了这个世界上。
温露白的脚步渐渐地慢了下来,似乎最初的慌乱与无措已经过去,他走得越来越稳了。
月行之在他身后停下了脚步,轻唤一声:“师尊——”
温露白也停了下来,月行之强压住声音中的颤抖,问道:“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支持~[红心]
第70章诉衷肠(一)
寂静的小巷里只有小雨沙沙的声响,高墙下那道孤单的身影没有转身,但月行之能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动。
温露白沉默许久,久得细密的小雨已经湿透了月行之的长发和衣裳,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
他终于忍不住了,冲那道默然独立的背影喊道:“温露白,你还不打算告诉我吗?你到底做了什么?!”
温露白垂下眼眸,呼吸的节奏越来越乱,但他还是没有说话。
“好。”月行之忍无可忍,祭出了浮光剑,“你不说,我就去找徐循之。‘骨血之骨血,手足之手足,真心人之真心’……这件事,和他也脱不开关系吧?”
他最后负气看了一眼温露白,准备御剑而去,终于在这时,温露白转过身,叫了他一声:“阿月,别走……”
这一声沙哑的呼唤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温露白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缓步向他走来。
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温露白已经将沸腾的情绪生生压平,只是脸上比平时更有血色,眼眶微微泛红,他温柔地笑一笑,一眨不眨地看着月行之,仿佛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抬手,将月行之鬓边淋湿的发丝掩到耳后,轻声说:“不用去找他,我告诉你。我都想起来了。其实……一切正如你所想。”
“所以,……你真的用了和田秉堂一样的复生之法?”月行之刚刚满心焦急,只想快点得到师尊的回答,可等到温露白真的回答了,他又觉得自己害怕知道,他现在心慌手抖,热血一阵阵冲上头顶,冲得他脑子一片浑浑噩噩,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梦幻泡影,没有什么是真实的。
“你……剖心,生下阿暖,……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月行之心里泛起沉闷的窒息一样的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雨夜里,像隔着一层水雾。
温露白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带着极力压抑过后的沙哑和冷静:“是。我不能守护门下弟子,枉为人师,为一己之私诞育子嗣,枉为人父。未能为师门尽责还用阴诡邪术逆天而行,更不配做这个月华仙尊。……但,我不后悔。”
师尊细长的眉眼被雨水打湿,双眸中闪烁着水光显得瞳仁格外亮,他伸手抚上月行之的侧脸,抹掉他颊边的水珠,眼神中充满痛惜和悔恨:“阿月,这些年,我唯一后悔的,就是你在景阳山受刑那一晚,我明明已经到了你的床前,却没有勇气把你带走。”
月行之恍然抬起眼睛,眼眶一下子红了,他想起那一晚,他痛得无法入睡,后来撑不住昏了过去,隐约梦见有人来到他床边,之后他就毫无知觉沉入深眠,再醒来疼痛缓解了很多。
原来师尊真的来过。
“……这些年,每念及此,痛彻心扉,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不管不顾把你带走了,是不是后面那些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听了这句话,月行之也不知道是觉得自己委屈了,还是心疼温露白,眼泪不受控制一下子冲出了眼眶,这眼泪好像把他混沌的脑子冲得清明了,他这时才后知后觉感到强烈的心痛,比他被噬魂楔钉穿心脏还要痛。
“师尊……”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月行之浑身发抖,眼泪和雨滴混在一起,乱七八糟流了满脸。
“阿月,”温露白唤了他一声,伸手将他拉向自己,把他颤抖不已的身体用力压进胸膛,任他在他胸前衣服上乱抹眼泪,温柔地说,“别哭,外面冷了,找个暖和的地方,我慢慢和你说。”
……
七年前,月行之藏雪谷伏诛当日,景阳宗宗主徐循之的宅邸。
温露白手持凝晖剑,一剑挑开景阳宗数层结界,直接落于徐循之门前,他白衣染血,面容憔悴,全身带着凌冽的风霜之气以及浓重的血腥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