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旷坐在书案后,抬眼端详他片刻,似乎真的在看他的气色:“那就好。这次簪缨会,夺魁的是太阴宗本门弟子,我们景阳宗连前五名都未进去。”
月行之没说话,如果他参加了这一届簪缨会,那第一名不可能是别人的。
徐旷冷哼了一声,这一声里包含了很多情绪,但他没有展开说,而是又道:“月华仙尊特意问起你,说你只是给他留了一封信,说家里有急事便走了,他连日来忙于簪缨会,也未能向你问清楚,很是担心。”
提起温露白,月行之心下有愧,低头没有说话。
徐旷便继续道:“我说是你的妖奴意外亡故,于是你心急赶回来了,叫他不要担心。你也给你师尊写封信,叫他放心。”
“意外亡故”,好讽刺的四个字,不过月行之并没有争辩,他后面还要追查伏魔狱,现在好汉不吃眼前亏。
“是。”
“还有件事,”徐旷盯着月行之的眼睛,“你之前问我,抓回来的红日会余孽里,可有无辜之人。这次我去太阴山,月华仙尊也与我商议了此事,这次围剿牵涉甚广,有些疏漏,也在所难免,我会叫人将那些妖族的身份,再逐一核查,不会冤枉无辜。你看如何?”
这些话再次出乎月行之意料,他这爹什么时候问过他的意见?而且这话里,明显是给他个交代的意思,换言之,徐旷这是为了阿莲的事,在他面前退了一步。
月行之一时无言,从幽冥森林回太阴山的路上,他们三个师兄弟就听闻了景阳宗乱抓俘虏的事,当时袁思齐就说要告诉温露白,让温露白跟徐旷交涉。
现在徐旷这样做,肯定是温露白给了他压力,但即便做了,也没必要特意说给他这个儿子听,或许还有另外的原因——难道徐旷察觉了他追查伏魔狱之事,想以此缓和他的心结,让他不再执着于阿莲之死和伏魔狱了?
心念电转间,徐旷追问:“我问你话呢。”
“爹爹英明。”月行之行了一礼,“之前是我错怪了爹爹。”
“嗯。”对他这态度,徐旷还算满意,他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又意味深长地说,“阿月,我对你一直是抱有厚望的,但现在你还小,有些事你碰不得,等再历练些年,这景阳宗的大小事务,我总要交给你,包括伏魔狱。……你明白吗?”
懂了。这就是告诉他,让他现在离伏魔狱远一点。
“你要听话,”徐旷换了一种比较柔软的语气,目光也变得多了些人情味,“景阳宗是你的家,你我父子,本该同心协力,让这里繁盛昌隆,千秋万代。”
“是。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
从徐旷书房出来,月行之漫无目的地走在偌大的景阳宗,华美气派的正殿、一马平川的演武场、整洁的课堂、舒适的弟子居所、奇珍异宝堆积如山的藏宝阁,连凌霄山都不敢小视的珍奇药田,还有整个仙盟最大的锻造所,每天都会有神兵利器从这里诞生,再由浮梅阁代为出售,近几年,徐旷甚至想自己广建商铺,让卖神器法宝的钱,也全部流进景阳宗的口袋……
这一切,都是这两三百年间,他父亲徐旷一手缔造的,景阳宗锻造炼化的神兵利器广受欢迎,遍布天下,而景阳山上有弟子近万名,无数仙族趋之若鹜,人们传说只要上了景阳山,修为就会突飞猛进,仙途从此坦荡。
还有,虽然徐旷有些独断专行,是个霸道的仙盟盟主,但不可否认,这些年,景阳宗领导的仙盟,四处除魔卫道,维持人界秩序,是做了许多好事的。
正午阳光有些刺眼,月行之眯着眼睛,看着三五成群结伴去吃饭的弟子们,他们个个精神抖擞,一团锐气。
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丝犹豫,或许他真不该再去追查伏魔狱的秘密了?
为什么宁可听信大魔头的胡言乱语,也不信自己的父亲?
徐旷和他说的那些话,确实起了作用,他从小被徐旷调教、打压,所以偶尔徐旷对他说几句温声激励的话,他都如视珍宝,更何况这次,徐旷做了让步,愿意给他一个交代……
月行之几乎动摇了,他一整天神思不属,突然很想见温露白,他想听听师尊怎么说,如果是师尊遇到了这样的事,他又会怎么做呢。
晚上,月行之想给温露白写信,但他展开信纸,却不知如何落笔,他不想温露白为他担心,而且……他虐杀烈鳌,已经惹得师尊动怒,还不知气消了没有,现在他又忤逆父亲,跑去听信沉渊的胡说八道……
这让师尊如何信他,如何想他?
他最终叹息一声,放下笔上床去了,可惜睡着了也是乱梦纷呈。
一会儿梦到沉渊阴恻恻地对他笑,说“徒儿,你怎么还不来?”,一会儿梦见徐旷恶狠狠地跟他说“再不听话,休怪我不顾念父子情分!”,一会儿又梦见温露白教训他“我的规矩里有一条,不得矫伪妄言,你私入伏魔狱,还对你父亲撒谎,实在是让我失望!”,最后他梦到自己再次回到阿莲的埋骨之地,阿莲的血肉已经腐烂,在那尸身上长出了一株妖异的莲花,花瓣红得几欲滴血,在风中摇动,阿莲的声音随风轻飘过来:“阿月,我说了你不必再管我,我一个妖奴,死不足惜,你这又是何苦……”
月行之醒了过来,不知不觉间泪流了满脸,他从枕下拿出阿莲的那支木簪,借着清冷月光看过去,却发现……原本簪头呈盛开状的莲花,似乎变小了,处于一种将开未开的姿态。
这支簪子可以感应血脉存在,阿莲的哥哥离得近时,莲花便是盛开的,那它是否也能感受这血脉的强弱?难道哥哥正在远离,亦或正在衰弱?
月行之完全清醒了过来,他为自己的迟钝而羞愧,即便不为其他,他也应该去找到哥哥的下落,这是阿莲唯一的血脉至亲,世上为数不多的牵挂,即便梦里的阿莲告诉他不必执着,但他怎么可能真的放下?
阿莲因这个哥哥而死,他心里过不去的。
月行之当即摸出从伏魔狱中带出的影符,念了沉渊教他的法咒“如影随形”,催动影符带他再探伏魔狱。
……
沉渊虽是个罪恶滔天的大魔头,但不妨碍他鼓捣出的小玩意儿威力十足,又邪性又好用,月行之只觉得自己瞬间穿越千山万水,连意识都扭曲了,等他恢复清醒,人已经在伏魔狱地下二层,旁边便是那道之前留下的形符。
“哦呦,来了,不错,没让我等太久啊。真是我的乖徒儿。”
身形还未完全站稳,沉渊阴阳怪气的声音就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