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为了渡劫就杀死她呢?
怎么能杀死她呢?
那声音远在她修道之前就已出现。
丰收年景里家里杀了一只鸡庆贺新春,她沉默地啃着鸡翅,分离出三根干干净净的细骨,又将骨头都嚼烂了咽下去,最后舔舐着手指头。
那个女人把另一只鸡翅夹到她碗中,她摇摇头,又夹了回去。女人摸着她干枯稀少的头发,欣慰地说:“惠娘最乖巧懂事了。”
她并没有因为夸奖有多开心,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她只是一味地想,鸡要是有三条腿就好了。
那个声音就在那时第一次出现了:“要不是你弟弟妹妹,你怎么会还没尝过鸡腿的滋味呢?没有他们就好了。”
她来自于她闷痛的胸口,在为她的自私发声,它在命运残酷地打出第一颗火星时出现,是她灵魂持续灼烧煎熬的出口。
她常常被打乱,总是在担忧,害怕不如意,无法不回想,追求尽善尽美,然后在犹疑中浪费时间,数不清的痛苦时刻,她面上还要扮作超然绝尘的模样,而只有她了解破碎不堪的真相,并大方地吞咽下她所有阴暗的心思,逐渐化作黑雾给她亲昵的拥抱,才能叫别人看到的是至少表面上与别人没什么不同的道门弟子,而不是一个癫狂的疯子。
它是远比亲友、恩师和男欢女爱更长久的陪伴。
那是她的本能,她的血肉,他们狼狈为奸,她从来都不清白。
放弃她意味着背叛自己,只要她还知道自己是谁,她便永远忠于自己。
如果上天不允,那便叫她灰飞烟灭也好。
她不会放弃。
她的痛苦本就该留下痕迹。
“我不!”
她偏要逆天而行,用最后的力气向天指剑讨教,将周身灵力聚拢于白刃之上,将嚣张的惊雷腰斩于半空。狂风掀起她四尺长发,她笔直的躯干岿然不动,她立于天地之间,像一面旗帜。
旗帜在雷海之中显得单薄,苍穹被撕裂,电光将她满是血污的脸照得惨白,她无声,却张狂,心如止水,宁死不屈,沉默地同双生的自己并肩作战。
威压碎裂岩石,草木化作青烟,衣袍猎猎翻飞,天雷落到肉体凡胎之上,后背一片血肉模糊,发尾半数焦黑。
她不死,不倒下,不屈服。
良久,见我碎裂之时,雷声骤停。
她终以一剑胜天道。
雷声尽时,风声又起,像是怒吼,又像是恨其不争的叹息,她没有看到奉天台上见过的金光璀璨,只有被冲散得七零八落的黑雾重新聚集,墨色比雷劫来临之前更加浓重,她环绕在她周身,哼着久远的歌谣,汇成如游蛇一般的长线,涌入她的眉心。
识海之中,她立于碣石之上,遥望灰色水面翻腾之后逐渐平息,无风亦无浪。
她体味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从前种种,往后余生,在平静的此刻都不必再被提及。
于是带着浑身伤痛,她疲惫地昏死过去。
盛明希离开之前,曾赠她一座海棠夫人所制的莲花宝塔,她藏于其中。
塔内闪烁着月华般温和的白光,用磅礴的灵力一寸寸修补着她的神魂,如母亲一般照料着她。她从来没有如此虚弱过,五感六识俱失,她像一具水中漂流的木偶,像深藏地下的尸体,昏昏沉沉中任由摆布。
不知过了多久,她沉重的眼皮方才费力地抬起,周围光线并不刺眼,但眼睛还是觉得干涩不适,她闭着眼安静听着自己微弱但依旧存在的心跳,重新体验活着的滋味。
她盘腿打坐,运转灵力,奇经八脉中涌动着新鲜的力量。黑雾幻化成了一缕缕细弱的丝线,柔滑得如水一般,随着血液分布于四肢百骸。丹田气海之中微波荡漾,已凝成一颗本命金丹。
然而新结的金丹之上竟有两三道裂纹,其内尚有一葫芦形状的白团,她细细存思内观,却讶异地发现那并不是葫芦,而是个婴孩。
青袖无奈发笑。
十年修道终成魔,筑基一跃半步元婴,她一时不知道哪一件更离奇可笑。
前额皮肤牵扯,中心处灼热不适,她举起镜子,清晰地看到自己眉心处不知何时浮现出花钿一般的纹路,蜿蜒向上,像一簇火焰。
是魔纹。
她闭眼呼唤那个熟悉的声音,良久之后依旧没有回应。
她已经融入她的骨血经脉,彻底与她化成一体。
青袖叹息,在镜中觅得她留下的痕迹。
她与从前不同了,肌肤之下血流缓慢,触之微凉,观之则异常苍白,像雪瓷一般,衬托得眼珠和眉睫愈加漆黑,而嘴唇又过于红润,她原本清秀的容颜便平添五分艳丽。
她怔怔地重新认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