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是假话。
按理说,话已至此,顾从酌该得到的线索已然得到,该确认的来意也已确认,他应当起身离开了。
但顾从酌仍然没收回视线。
他的目光落在对面那道身着素色衣衫的人影上,停滞一瞬。
那是种审慎的目光,似是在迟疑从哪里开始打量,就好像今天是顾从酌头回认识乌沧这个人,又好像顾从酌只是单纯地打算加深印象,记住这个人。
总之,尽管缘由不明,那道目光还是开始动了,先是划过乌沧略显单薄的肩膀和修长的颈,接着是被腕部袖箭带勒出的小臂线条,最后,又挪回乌沧头上那顶遮掩面目的斗笠边缘。
顾从酌指腹不自觉地捻了一下,但他最终没动。
乌沧却像是会读心,忽然轻笑一声,将短暂的沉寂打破:“顾郎君看着在下,是仍旧信不过,还是好奇在下摘掉斗笠后的模样?”
有时候,顾从酌真怀疑他会读心。
不等回应,乌沧已经抬手,指尖勾住斗笠边沿轻轻向上一推,随即完全摘了下来,随意搭在两人中间低矮的茶幾上。
斗笠之下,并非是张什么惊艳绝伦或狰狞可怖的脸,只是极为平淡无奇。五官端正,组合在一起却没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特点,丢入人海之中顷刻就再难寻回,属于追捧美人的大昭百姓看了会无动于衷的类型。
唯有一双眼睛,眸光清润不失灵动,与这张平淡的脸摆在一起,也能为其多添两分光彩,增出些许独特的韵味。
顾从酌点到即止地收回视线,但乌沧还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说完了正事,他骨子里那点打第一次认识起就有的、轻佻而不轻浮的不正经又冒出苗头。
乌沧将脸往顾从酌面前凑了凑,语调刻意拖得长且慢:“郎君看清了吗?”
*
“少帅,都看清楚了,”常宁面色凝重地对顾从酌低声道,“切开皮肉后,周大人两边小腿的腿骨上,的确都有绯红色的纹路,已渗入骨髓。”
地窖阴冷,为了存放尸体常年不见日光,但也因此,那股浓重的、独属于尸体的腐烂气息在这也无法消散。
《大昭律》规定,凡官员逝世,必先经勘验,确认并非遭遇谋害,才可入棺下葬。其中,五品以下的官员,由当地府衙进行核验;五品以上,则必须上报京城,由皇帝亲点官员,前来查验。
而在负责查验的官员抵达之前,尸体不得有丝毫损毁,须妥善保存,若有差池或是遗失,以“不敬”罪名论处。
江南盐铁司转运使为从三品,奏折层层上报写的是“周显病故”,唯有皇帝的那封急报多了两字“疑似”,应该走的是皇帝的消息路子。
大多数人都以为,皇帝派他来确认周显之死不过是走个过场,真正的目的应当是借机巡查江南、试探温家,却没想到周显的死因,居然与步阑珊有关。
顾从酌站在一边,目光低垂,停在两人身前那具冰冷的尸体上。
周显双目紧闭,面色是一种不自然的青黑,嘴唇紫绀,四肢僵硬地瘫着。尽管保存得再好,他也已经死去多日,初显腐败迹象的皮像蒙了层蜡,紧紧往下贴住骨骼,颧骨和腹腔格外凹陷。
假使没有腿骨上的毒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周显都确凿无疑地符合急骤卒中的症状。
大昭不兴剖尸,那名勘验的仵作怎么知道割开皮肉,能在腿骨上能发觉端倪?是被半月舫收买,还是他原本就是半月舫的人?
周显身亡与温家、与恭王脱不了干系,顾从酌在常州府见到此毒虽有意外,但不震惊,因为恭王曾对他父母下毒、他自然知道恭王手里有步阑珊。
但半月舫是怎么知道的?
周显逝世消息一入京,乌沧就启程。这说明,半月舫部署在江南的人不仅盯着温家,还知道温家可能会对周显下手,甚至猜到是用步阑珊下手,才能将周显的死讯与步阑珊再度出现的消息,同时送到乌沧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