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陆隽笑笑:“天命不可违。做父母的,当然宁愿他一辈子简简单单、热热闹闹地过去,若命定不能如此……”
“嗯?”
“若命定不能如此,便愿他快快长出一副刀枪不入、风霜不侵的冷硬心肠吧。”
什么样的心肠堪称冷硬?
陆洄在梦中问自己。
二师伯骂他没心没肺,青庭说他不通人性,师兄师姐们说他天性疏离,这算是冷硬吗?
抱着他的那个怀抱越来越冷,陆洄醒了,在陆隽的甲胄上摸到一手的血。
他看着他爹灰败的面孔,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陆隽的怀抱几乎只是个空有形体的架子,他兀自从那两条只剩枯骨的胳膊中站起来,想回头看一眼,而骨架转眼间就化成一缕青烟,陆洄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青烟就毫不温存地随风去了。
他又后撤了一步,天地霎时皆风雪。
后来到燕都见到张府君,他才知道陆隽在他六岁那年做主退掉了这门亲事,而那女孩几年后得了一场大病,死时没过总角。
想起这件事时,姑娘的坟头早已青青,他去拜祭过,看不出其中埋了个小人,更看不出他曾经或许会与这陌生的女孩度过一生。
父母留给他的最后一点热闹的念想最终也化为枯骨青冢,而他因为到底活着,除了替人悲哀,甚至不能动一点可怜自己的心思。
孤家寡人便孤家寡人,没有什么受不受得住的。
至此,他觉得自己已经神功大成,他对陈恭和乾平帝报复得果决狠辣,与史樵之流断得干净利落,对陆昭更是弃得决绝,喜怒哀乐当然也有,但都像冰川中的流水,随春融秋冻来而复返,只冲刷沿岸一层悲欢。
陆洄回过头,世间万般过客的身影跨过十年的光阴,如那堆小小的坟茔一样化为乌有,离他最近的位置是一双碧绿的眼眸。
——经年累月地,冰层竟然被一股不讲理的热流冲破,露出地底心血般的熔岩来。
有个声音说:你做不到。
你不是那样的人,永远实现不了陆隽哪怕最末一等的心愿,热流在他心腔里乱撞,撬开地缝,硬生生钻进滚烫的岩浆,它周身裹挟的冰碴和雪水在接触岩浆的一刹那升腾出大股的蒸汽,蛮横地熔身其中。
好像被一只追魂箭死死楔入身体一样,有什么被刻意拔掉的东西在同时生长得充盈满胀。
一瞬间,陆洄疼得几乎想附身跪下去,植入玄武骨都没有如今这般剜心刺骨的疼,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恍惚中,一点柔软的温度从额头向下,绵密温和地擦过他的眼角,又拉过他的手,几近虔诚地贴上手背。
然后他就醒了,比雨停稍晚一点,萧璁守在床榻外沿环抱着他,正巧与他对视。
年轻的身体到底抗造,睡了一宿退烧就不头疼了,陆洄灵台一片清明,接着回忆起来昨天的诸多事宜。
“你……”他口舌干涩,“你怎么就变回来了?”
萧璁慢慢摩挲着他的手,说:“一开始是没想起来,差点被困死在小时候了。其实也很容易反应过来,从看到壁画的一瞬间起,我们就已经进入了第一重环境。”
他脑袋一歪:“这里固然是贺云枝的幻境,可我也是天魔引,不至于完全受她摆布,我听见你叫我,想回来见你,就这样来了。”
接下来是一阵悠长的沉默,没等陆洄斟酌答句,萧璁继而毫无预兆地压过来,单手撑在他一侧,另一手捡起他几缕长发捻着。
“师父,”他居高临下,目光晦暗,“你还记得自己昨晚干了什么吗?”
陆洄喉咙一紧。
不能说完全记得,但单能想起来的部分就足够要命。身前的这个萧璁身心都来自现实,比他现在这具壳子还大几岁,阴影把整个人罩住,倒反天罡地有种压迫感,似乎叼着人喉管、琢磨怎么下口的野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