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续数日,闻时钦果从逢寻之劝,释了张明叙。苏锦绣悬着的心稍稍落地,只是他近来总早出晚归,行踪难测,倒叫人添了几分隐忧。
这日,苏锦绣应约往醉春坊寻玉笙商议开春绣活订单,踏入账房,便见玉笙眉峰紧蹙,满面悻悻,案上算盘掷得山响。
“这是怎的了?”苏锦绣轻步上前,温声问道,“是谁惹得你这般动气?”
玉笙抬手指了指外头,语气愤愤难平:“你且去瞧瞧凝珠那样子!失了个薄情郎便如丧考妣,整日愁眉锁眼的给谁看?我好心留她在此,她倒好,竟连分内活计都疏懒了。早知如此,便该将她逐出门去,看她离了我这醉春坊,还能投往何处,谁又会对她这般和颜悦色!”
昔年玉笙与凝珠皆是醉春坊艳压群芳的头牌,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谁曾想如今倒生出这般惺惺相惜的情分。
苏锦绣执起玉笙的手,温言劝道:“你别气,凝珠心里苦。她盼了那般久的归宿,终是落了空,最好的年华都耗在了一场虚妄里,真情遭薄幸人辜负,一时难以自拔也是有的。你既念她孤苦,便多容她几分,我陪你去瞧瞧她便是。”
玉笙听苏锦绣这般一说,气便消了大半,只重重叹了口气,引着她往凝珠的住处去。
推开房门,一股清寂之气扑面而来。
凝珠正临窗而坐,身前妆台铜镜蒙尘,她一身皎皎素衣,流光暗蕴,却衬得身形愈发单薄。乌发松松挽着,泪痕未干。
此事本是愿打愿挨。
昔年凝珠与崔澄厮混时,苏锦绣便瞧得分明,风月场中浪子,素来心如转蓬,哪有几分真心可付。
这几日,她也偶有撞见崔澄,见他对新妇竟是殷勤备至,鞍前马后唯恐不周,偏宋仙蕙动辄侧目,连半分好脸色也懒得予他。
苏锦绣情路无多舛,遇的亦是良人。玉笙却曾遭情劫,自此恨尽尘间薄幸客,对男子便多了几分厌憎疏离。是以二人欲劝凝珠,却都未说到点子上。
苏锦绣温言劝道:“往后总会遇到更好的人。”
玉笙却愤愤道:“男人本就该死!”
这般冰火两重天的劝慰,非但未能解凝珠眉间郁结,反倒勾得她愁绪更浓,泪落愈频。
二人劝慰之语虽未叩凝珠心坎,然那份真切关怀与不离不弃的情分,终是如春风化雨,渐消她眉间霜雪。
半月后,凝珠面上平复了些,言行举止亦归常态,又重拾旧艺,于醉春坊重操故业。
她终究是当年艳压群芳的头牌,身段娉婷依旧,才情亦未减损分毫,登台不多时便再引瞩目。
谁知今日调试古琴,她指尖刚触琴弦,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便翻涌而上。房内景致清嘉,兰芷流芳,却愈发衬得那股反胃之意难遏,她仓促起身,踉跄扑至门外,干呕不休。
心头骤然一凉,一个念头如惊雷劈下。
凝珠定了定神,忙寻到玉笙,恳请她速寻良医来诊。诊脉过后,医家据实相告:“姑娘已有三月身孕。”
玉笙闻言,又气又急:“你真是愚不可及!咱们醉春坊从不逼良为娼,你怎这般轻身?崔澄那厮,既未许你凤冠霞帔,亦未予你片瓦遮身,不过几句浮言巧语,你便轻易委身?”
凝珠怔怔立着,神色茫然无措,不知是喜是悲。
喜的是,或许能借着这孩子,再与他见上一面。悲的是,这孩子生下来,终究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庶子,要么遭他厌弃,要么一生飘零,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在崔府名册上,做个无足轻重的数字罢了。
凝珠心意已决,无论这孩子最终是福是祸,她总得见崔澄一面,探探他的口风,问个明白。
可崔澄自娶新妇后,便对她避之唯恐不及,连醉春坊的门都不肯踏进一步。崔府与宋府更是戒备森严,摆明了不许她这风月之人玷污门楣,断无让她近身的可能。玉笙亦将她看得严实,唯恐她自投罗网,徒增羞辱。
层层阻隔之下,凝珠束手无策,唯一能指望的,便只有苏锦绣。
第94章风波起痴心缠宿孽,羽箭射情天。……
节令已入孟冬,朔风渐紧,今日却难得逢着个晴和日。
暖煦艳阳铺洒穹壤,将天地间的萧索寒气驱散了大半,竟有几分小春天气的温煦。
苏锦绣与闻时钦约好,今日为祖母扫墓,马车行至醉春坊外,她记起为凝珠定做的新裳已妥帖,便想着顺路送去,也好了却一桩小事。
醉春坊最里处的院子,是凝珠的居所,两侧亭台翼然,入院便有桂花拂面,清甜袭人。
踏入内厅,便见暖炉中燃着上好的沉水香,烟气袅袅,暖意融融。
苏锦绣在临窗的梨花木椅上坐定,品了半盏清茗,凝珠才迟迟掀帘现身。
凝珠接过锦裳道谢,目光却望向院外,轻声问道:“我见门口停着辆阔敞马车,想来是逢公子与你一同来了?”
苏锦绣颔首应是,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便欲告辞,手腕却被凝珠陡然攥住,力道颇紧。
她不解回头:“怎么了?莫非还有别的事?”
凝珠指尖冰凉,力道却颇紧,眸中满是恳切与孤注一掷的决绝,低声将腹中已有三月身孕、欲见崔澄一面探问口风的诉求和盘托出,末了又哀求道:“我只求见崔澄一面,探他半句口风。逢公子与他同朝僚友,若肯从中斡旋,我方能得偿所愿。”
苏锦绣心头一沉,左右为难。她不愿借与闻时钦的情分,令他涉入这风月纠葛。更何况崔澄对凝珠避如蛇蝎的态度,她早有所闻,此事多半是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