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悯刚进办公室就听见里头人说。茶厂生意是家里两位长辈操持,她就去年夏天来住了半个月,避暑。门前一站,里头人反应了会儿才前后起身跟她打招呼。
“说什么呢。”姜悯落座。
负责人事的老曹捧着茶杯走过来,“一个老太太带着她家小姑娘,说想学制茶,当学徒。我看模样长得挺清秀的,是个能静下心踏实学东西的,可我一问,怎么着?才十四岁,初中都没毕业。未成年啊,怎么敢要。”
有人给她倒水,喊“姜总”,姜悯快速道声谢,“门口那两个?”
老曹一愣,“还没走呢?”
他样子苦恼得很,“我都说了不行,让她先回去念书,想学制茶没问题,长大些再来,位置给她保留,可那老太太又是下跪又是磕头,这不折我的寿?”
姜悯皱眉,“磕头?”
“可不。”老曹放下茶杯,一摊巴掌,“我都恨不得给她们跪下。”
“好了你少说两句,人家一老一小挺不容易的。”旁边人出声制止。
“她一定要进茶厂吗?”姜悯费解。
我一定要进茶厂吗?周灵蕴也是这么问奶奶的。
奶奶额头的灰擦去了,那声声闷响胸腔里仍来回不止,周灵蕴心口绞痛,“我可以去镇上随便找个什么活儿干,理发店也行,我同学有在理发店上班的。”
“那都是些不正经的人干的!”奶奶痛心她的自甘堕落,“你敢不学好,啊?我平时怎么教你的,你才多大就不学好了!”
“她们没不正经,她们就是给人洗头,洗够日子就能学剪头,人人都要理发的嘛,怎么就不正经了。”
周灵蕴说谁谁表姐,还有谁谁堂弟,都在理发店上班,还赚钱买了手机。
“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叫正经?整天跟一帮小流氓混在一起,叫正经,你想玩手机啊。”
奶奶点头,扶着墙一瘸一拐,“原来你是想玩手机了。”
周灵蕴“哈”一声,跺脚,“我哪里想玩手机啊,我只是说她们赚钱了,我肯定不会买手机的,我都攒着以后盖房子。”
“谁稀罕。”奶奶自顾自往前走,说现在那些水泥房子未必就有以前的泥巴房子好。
她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压根儿就没想过住什么新房子,只是发愁,百年以后她的小孙女该怎么办呢。
爹死了,妈跑了,到时她孤儿一个,怎么办呢?
眼泪横布在面颊苍老的褶皱,像河流在赭红的山谷穿行,万古不磨,推食解衣的眷爱。
“让你好好读书,你不读,书记都说了,人家那什么,肯资助的嘛,你就是不听。现在你知道了,想去尽管去吧,你去试试,没有十八岁去哪儿都没人要。”
“天下那么大,又不是只有一个茶厂,他们不要就算,你还给人磕头,随便给人磕头,都不要自尊了。”
周灵蕴说着上前去扶,奶奶诧异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是为了谁?”奶奶一下就爆发了,指着自己鼻尖,“是我愿意磕头?你还讲究起自尊来了,你好好上学,将来大学毕业,有了体面的工作,靠自己双手劳动吃饭,堂堂正正做人,那才叫有自尊,你懂什么叫自尊?”
那番话着实伤了老太太的心,她倚着墙,慢慢蹲到地上,“奶奶丢了你的面子了。”
周灵蕴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姜悯不是故意偷听别人说话,可这青天白日的,大马路上,实在避无可避。
茶厂完全有拒绝的权利,这没什么好说,不是够惨,够可怜,哭得够响就能横行天下。
只是……
就这么一走了之,是不是显得太冷漠?
姜悯靠边停车,拉开车门走下去,那女孩屈膝半跪在地,背对着她,单薄的身体像一片颤抖的秋叶,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