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早饭是我妈妈做的,味美色香。可我却吃不出什么味道来。
玉子烧金黄松软,煎鲑鱼表皮焦脆泛着油光,米饭蒸腾着清甜的热气,连味噌汤里的海带都在碗底舒展着漂亮的弧度。优阿姨一边盛饭一边夸赞妈妈的手艺,蜂乐回更是吃得头也不抬,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像只饿坏了的松鼠,含糊不清地发出满足的哼哼。往常我早就被这香气勾得食指大动,可今天,筷子在碗里无意识地拨弄着,米饭粒被戳得散开又聚拢。鲜甜的鲑鱼肉送进嘴里,味蕾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尝不出半点滋味。喉咙里也像是堵着一团湿棉花,咽下任何东西都带着一种艰涩的沉重感。
我的目光总是忍不住瞟向矮柜的方向。那部银白色的手机安静地躺着,屏幕漆黑,像一块小小的、沉默的墓碑。昨晚那条冰冷的留言——「不是梦。」「我有记忆。」「江田浅羽。」——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反复扎进我的脑海。他知道了,他真的知道了。那个在贫民窟挣扎的白发男孩,那个被我“捡”回来、承诺要好好养大的“璞玉”,那个我以为隔着屏幕就能安全扮演“大人”的对象……他洞悉了我所有的伪装和谎言。羞耻感如同滚烫的岩浆,一遍遍冲刷着我的神经,烧得脸颊发烫,指尖冰凉。我甚至没有勇气再去点亮屏幕,害怕看到任何新的、带着审判意味的文字,害怕那金眸里平静无波的穿透感再次降临。
“浅羽酱?”妈妈温柔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担忧响起,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怎么了?今天的玉子烧不合胃口吗?看你都没怎么动筷子。”她伸出手,微凉的手背轻轻贴了贴我的额头,“是不是昨天在球场吹了风,有点不舒服?”优阿姨也停下了筷子,那双明亮的蜂蜜色眼睛关切地落在我身上,连埋头苦吃的蜂乐回都抬起了头,嘴角还沾着一点米粒,圆圆的琥珀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困惑。
我猛地回过神,像受惊的兔子般缩了一下,筷子差点掉在桌上。看着三张写满关心的脸,尤其是妈妈眼底那深切的忧虑,鼻子瞬间一酸。那根一直紧绷的、名为“独自承受”的弦,在妈妈温暖的手背触碰到额头的瞬间,嘣地一声断开了。所有的恐慌、羞耻、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最后一点强撑的镇定。
“妈妈……”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是呜咽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滚落,砸在面前的米饭上,“我……我要是……是个骗子……该怎么办啊?”这句话像打开了泄洪的闸门,我再也忍不住,趴在餐桌上,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剧烈地抖动起来,“我骗了一个朋友……很重要的朋友……他……他昨天发现真相了……他一定会觉得我很糟糕……一定会讨厌我的……呜……”
餐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压抑的哭声和海风穿过藤蔓的沙沙声。蜂乐回惊得张大了嘴巴,连嘴里的饭都忘了咽下去。优阿姨和妈妈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最初闪过的一丝凝重和“大事不好”的猜测,在我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讶、哭笑不得、以及巨大“虚惊一场”的松弛感。她们几乎是同时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哎呀呀,”优阿姨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放下碗筷,绕过桌子走到我身边,温暖的手掌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甚至带着点调侃的笑意,“吓死阿姨了,还以为我们家浅羽酱真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坏事呢!原来就是……装酷装成熟,结果被朋友发现其实是个可爱的小学生啦?”
妈妈也靠了过来,把我揽进怀里,用纸巾轻柔地擦拭着我糊了满脸的眼泪鼻涕,语气也彻底放松下来,带着劫后余生的无奈和温柔:“傻孩子,就因为这个把自己折腾得吃不下饭?还哭成这样?”她捧起我的脸,让我泪眼朦胧地看着她,“你告诉妈妈,你骗他钱了?还是骗他感情了?或者……伤害他了?”
我用力摇头,抽噎着回答:“没、没有!我就是……就是一开始没告诉他……我其实……其实只是个小学生……我骗他说……说我是大人……是他的经理人……会照顾他……结果……结果被他发现了……”声音越说越小,脸又烧了起来。
“噗——”优阿姨直接笑出了声,她揉乱了我的头发,“装大人?哎哟,这算什么骗嘛!哪个小孩没偷偷穿过妈妈的高跟鞋、涂过妈妈的口红,假装自己是大人的时候?阿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披着床单装仙女呢!一没骗钱,二没骗感情,就是‘谎报年龄’嘛!再说了,”她叉着腰,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理直气壮,“小学生怎么了?小学生吃他家大米了?我们浅羽酱聪明又可爱!暑假一过就是堂堂正正的四年级学生了!”她特意加重了“四年级”,眼神还瞟向旁边呆住的蜂乐回,“喏,回那小子马上也是五年级的前辈了!小学生会长大的呀!谁要敢看不起小学生,你就当那人没上过小学好了!”她挥了挥手,那气势仿佛能横扫一切年龄歧视。
被优阿姨这一通连珠炮似的、充满力量又带着点歪理的“开导”轰炸下来,我汹涌的眼泪奇迹般地止住了。那些沉甸甸压在心头的羞耻和恐慌,似乎真的被这豁达的“小事论”撬开了一道缝隙。是啊,我骗钱了吗?没有。我伤害诺亚了吗?好像……也没有?游戏里我给他买吃的买穿的,督促他训练,都是真心实意的。我只是……没告诉他我的真实年龄。就像优阿姨说的,装大人……好像真的不是那么罪无可赦?而且……我确实会长大的!四年级!比三年级听起来就厉害一点了!
虽然心里还是乱糟糟的,诺亚最后那个平静的眼神带来的冲击也并非轻易能抹去,但那份几乎要将我压垮的沉重感,确实消散了大半。我吸了吸通红的鼻子,看着优阿姨活力四射的样子,又看看妈妈温柔含笑的眼睛,还有旁边蜂乐回那副“虽然不太懂但好像很厉害”的懵懂表情,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谢谢……谢谢优阿姨……谢谢妈妈……”我小声地、真心实意地道谢,为她们的关心,也为她们轻易就“原谅”了我这个“骗子”,“也……谢谢你,蜂乐。”我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黄毛小子。
蜂乐回被我点到名,像是突然被按下了启动键,猛地回过神,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那撮亮黄色的头发都跟着精神一振:“嘿嘿!没事!浅羽酱不是骗子!是……是超级有梦想的小学生!”他努力想了个词,然后用力点头肯定自己。
优阿姨和妈妈都笑了起来。餐厅里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食物的香气似乎也重新变得诱人。
“妈妈,”我揉了揉还有些发涩的眼睛,感觉胸口憋着的那股郁气虽然散了,但身体里还有种说不出的躁动和茫然,“我……我想出去踢会儿球……散散心。”昨晚梦境里,草地上那单调却令人心安的“砰、砰”声,诺亚简洁的指令「稳」「点」「看球」,还有最后成功颠起球时那份短暂而纯粹的专注感,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我需要做点什么,让身体动起来,让脑子里那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停歇。
“好啊!”不等妈妈回答,蜂乐回第一个跳了起来,眼睛亮得像两个小太阳,充满了“终于轮到我上场了”的兴奋,“我陪你去!我知道一个超——级棒的小球场!保证没人打扰!我来教你!包教包会!”他拍着胸脯,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鼻梁上的创可贴都显得格外神气。
妈妈看着我又看看活力四射的蜂乐回,温柔地点点头:“去吧,注意安全,别太累。额头刚好,小心点。”
再次来到那个被绿色铁丝网围住的秘密基地小球场,阳光已经有些灼热,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被晒暖的味道。坑洼不平的地面,生锈的铁网,孤零零的小球门,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但我的心情,却像经历了一场风暴后的海面,虽然还有未平的余波,但至少不再惊涛骇浪。
“给!浅羽酱!”蜂乐回把他那个宝贝足球塞到我脚下,依旧是那副元气满满的样子,“我们从昨天的‘超级无敌友好入门版’开始复习!目标是连续三次!天才标准!”他夸张地竖起三根手指,自己先示范了一个极其朴素的脚背颠球,球弹起的高度很克制。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足球,深吸了一口气。梦境里那种专注的感觉似乎还残留在身体里。不是为了炫技,也不是为了得到“天才”的欢呼,只是为了……寻找那种“稳”。
我学着诺亚的样子,微微侧身,重心下沉,左脚稳稳踩住地面,像扎下根。目光紧紧锁住足球上一个小小的黑色五边形纹路。右脚脚背最宽厚的地方,对准球的底部下方一点点——不是像昨天那样漫无目的地捅,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意图。
短促发力。向上。力道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