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景珩的反问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谢晚宁心湖。营房内死寂蔓延,唯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撕扯着凝滞的空气。答案在此刻已是不言自明——除了那位高踞龙椅、以“父慈子孝”粉饰太平的帝王,还有谁能将一位亲王,一位血脉相连的亲弟弟,豢养成试药的毒蛊,活得如此屈辱而毫无尊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谢晚宁心头,不知是替他悲哀还是感到可笑。她见过许淮沅在病榻上咳血的脆弱,那脆弱背后是智计百出的坚韧;而眼前这位燕王,看似矜贵跋扈,内里却早已被至亲之人侵蚀得千疮百孔……他们虽立场不同,命运却都如风中残烛,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份同病相怜的沉重感,让她对叶景珩那刻骨的恨意与凉薄,生出了一丝真切的同情。“这真是……”她声音低沉,想说什么,然而开了口却不知道说什么,最终沉默良久,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这冀京,当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潭。”叶景珩倚着冰冷的墙壁,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冰凉的锦缎,“泥潭?那怕是龙潭虎穴!从我记事开始,我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每一口呼吸似乎都带着毒。”他顿了顿,凤眸瞥向谢晚宁,带着一丝探究,“不过,谢将军似乎倒是很看好我那‘雄心勃勃’的侄女?认为她能趟过这潭浑水,甚至……改天换日?”话题猝不及防地转向了叶菀。谢晚宁微微一怔,随即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安平公主有胆魄,有手段,更有不甘雌伏之心。她既敢布下这盘大棋,招揽我这样‘蛮夷’之辈为其所用,为何不能更进一步?谁说女子便只能困于深宫,做那点缀江山的金丝雀?这至高之位,男子坐得,女子为何坐不得?”“坐不得?”叶景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讥讽与悲凉,“谢大将军,你是在北境杀伐久了,脑子也被戎人的弯刀劈傻了不成?还是被叶菀那点小恩小惠和‘同道中人’的许诺迷了眼?”他坐直了些,眼神锐利如刀,直刺谢晚宁,“你可知大楚立国至今,宗法礼教、朝堂格局、天下人心,早已根深蒂固?叶菀?一个不受宠的公主,一个靠着几分小聪明和好不容易才寻得那点微末人脉,以求在夹缝中求存的女子,她想撬动这铁桶一般的江山?想坐上那张龙椅?”他嗤笑一声,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现实砸下来。“痴人说梦!她连最基本的根基都没有!朝中那些老狐狸,哪个不是浸淫权力几十年的老饕?谁会真心臣服于一个女人?边关悍将,如镇北关那位老将军,他们效忠的是‘叶’姓皇权,而非一个可能颠覆祖宗成法的公主!她叶菀有什么?有点钱?有点安插在宫里的耳目?还有你这个……‘蛮夷’将军?”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如愿以偿的看见谢晚宁皱起了眉头。“就凭这些,她便想改天换日?她连第一步——如何名正言顺地出现在那张龙椅的角逐场上,都迈不出去!宗室亲王尚在,皇子虽年幼却也非死绝!她拿什么去争?靠你谢大将军在北境喊几句‘吾乃蛮夷也’来震慑朝堂吗?笑话!那是取死之道!”叶景珩的话语如同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谢晚宁对叶菀的认知上。她并非天真之人,深知前路艰险,但叶景珩将血淋淋的现实如此赤裸地剖开,让她心头也不由得一沉。然而,骨子里的那份从来不肯低头的逆反也被激了起来。“根基?人心?规矩?”谢晚宁站起身,玄青色的甲片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冷硬的光泽,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叶景珩,眼神同样锐利,“这些东西,从来都不是靠别人施舍,而是靠拳头打出来的!是靠脑子算计出来的!是靠像今日鹰回涧那般,把敌人引入死地,再关门打狗打出来的!”她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规矩是人定的,就能由人来改!人心如水,可覆舟亦可载舟!安平公主或许现在势弱,但她懂得借势,懂得隐忍,更懂得寻找如我这般不在规矩之内、不惧祖宗成法的‘刀’!王爷,您身陷泥潭,被毒药蚀骨,便觉得天下人都该如您一般认命吗?可我偏不信这个邪!女子又如何?只要手段够狠,智谋够深,拳头够硬,凭什么不能站在最高处,执掌这生杀予夺的权力?”两人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互不相让。营房内刚刚因疗毒而滋生的那点微妙同情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立场与信念的尖锐对立。叶景珩看着谢晚宁眼中燃烧的、近乎狂热的火焰,那是对叶菀野心的认同,更是对她自身力量与道路的坚信。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也有些……莫名的刺眼。“呵,”他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移开了目光,重新倚回冰冷的墙壁,闭上了眼,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和一丝疏离,“道不同,不相为谋。谢将军既认定了明主,那就祝您……前程似锦,武运昌隆。本王累了,将军请便吧。”,!这逐客令下得干脆。谢晚宁看着他紧闭双眼下那掩不住的青灰疲惫,心头那股争辩的火气也渐渐冷却。她知道再争论下去毫无意义。她深深看了叶景珩一眼,转身,甲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大步离开了营房。门外寒风凛冽,吹散了帐内压抑的气息,也吹不散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冀京,许府,书房。炭盆烧得正旺,驱散着深冬的寒意,却驱不散许淮沅眉宇间凝结的霜色。他裹着厚厚的裘氅,靠在软榻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翻阅密信时,那双深邃的眼眸偶尔闪过鹰隼般的锐光。“少爷,汪家那边,线已经埋下去了。”冬生低声道,将一份誊抄的账目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三年前那批‘损耗’的军械,走的是汪家二爷汪明礼的私库,经手人叫钱老六,如今在汪家京郊的庄子上做管事。他有个姘头,是南风馆的琴娘,嘴不太严,尤其喝了酒之后。”许淮沅指尖在账目上划过,落在“钱老六”这个名字上,咳了两声,声音沙哑却清晰。“告诉夫人,让她准备一下,后日去护国寺上香祈福。记得要‘偶然’路过南风馆后巷,‘恰好’听到那琴娘与人吃酒诉苦,再‘无意间’提及钱管事曾吹嘘过替主家办过天大的事,见过‘会咬人的铁家伙’。”冬生心领神会,“是。定会安排得‘自然’,让该听到的人‘恰好’听到。”许淮沅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另一份密报,是关于北山爆炸案的后续,“那夜驻守北山的私兵死的死,被抓的抓,只是个个嘴巴都严的很,吐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了,可是我听说有个侥幸逃脱的小兵,刚到那北山不久,对许景川还没那般忠心,这个人找到没有?”“找到了,一直隐姓埋名在江南织户家做苦工。我们的人已暗中接应,三日内可秘密抵京。”冬生回道,“二老爷当时为压下此事,亲自派了府中得力护卫去‘善后’,其中一人叫赵三,好赌,年前刚被二老爷寻了个错处赶出府,如今在城南赌坊混迹,欠了一屁股债,对二老爷怨气不小。”“好。”许淮沅眼中寒芒一闪,“让赵三‘意外’得知那逃匿小兵即将抵京的消息,再给他指条‘明路’……”他向后仰了仰身子,接过侍女递来的药碗一口饮尽,顿了顿才开口,“告诉他,想活命,想还债,就去向能扳倒许景川的人‘告密’。引他去寻……安平公主府外负责采买的管事,想来后面怎么做,不用你我再操心。”冬生点点头。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驱虎吞狼的绝杀。许景川一旦得知有漏网之鱼抵京,且可能威胁到他,以他狠辣多疑的性子,必会再次出手准备灭口!而安平公主叶菀,经过上次的事儿,早已对许景川这条不听她话、又试图左右逢源的毒蛇心生不满,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和把柄将其彻底拔除。如今,一个现成的、涉及人命和阴私的铁证,一个被仇恨驱使的告密者,主动送上门来,叶菀岂会放过?“汪家军械案是引子,让汪家自乱阵脚;北山旧案是刀,直刺许景川心窝。”许淮沅的声音冷得像冰,“叶菀要立威,要清除异己,更想走好这条迈向权力之巅的大道,那么有些事情她一定要去做。那么,这把递到她手里的刀,她也就一定会用,而且会用得又快又狠。”布局环环相扣,利用人性的贪婪、恐惧和野心,将对手一步步引入死局。许景川以为自己在朝堂之中,在与许家,或者说与叶菀之间游刃有余,却不知早已成了多方博弈中一枚注定被舍弃的棋子。冬生看着自家少爷苍白瘦削的侧脸,心中凛然。少爷的病躯之下,是算无遗策的冷酷心智……只是这他这幅身体……又还能撑多久呢?三日后。正如许淮沅所料,那藏匿起来的小兵秘密抵京的消息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立马便有人有了动作。夜沉而静。“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打破了这寂静的夜里,有人拉开门,透过细小的门缝确认来人后才扯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口子,侧身让开。“二爷睡了吗?”“没呢!”门后那人锁上大门叹了口气,“爷正烦着呢。”来人遥遥看去。白日里精心打理的花木在浓重的夜色里只剩下幢幢黑影,夜风穿过回廊,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更添几分阴森。书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他叹了口气,赶紧走入书房。屋内,许景川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手边是一杯早已凉透的雨前龙井。他脸上惯常挂着的温和笑容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如深潭的平静。烛光在他保养得宜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眼睛,此刻却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冰封的古井,只有偶尔跳动的烛火映照下,才闪过一丝极快、极冷的厉芒。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二爷!”许景川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极其细微地缩了缩。他端起那杯冷茶,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镇定。“进。”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温和,仿佛只是寻常的深夜议事。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夜行衣、如同影子般的身影闪了进来,迅速反手关好门。这人正是许景川身边的侍卫齐天。许景川却没有说话。他拿起案上的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把件,在掌心缓缓摩挲着,动作轻柔,仿佛在安抚躁动的情绪。玉的温润触感似乎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消息确认了?”许景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确认了。”齐天的声音毫无波澜,“人藏在南城‘福来’织坊后院,由两个生面孔护着,很谨慎。织坊是安平公主府一个远房管事表亲开的,不过那管事本人并不知情。”“安平……”许景川摩挲玉件的手指微微一顿,眼底的寒意更甚。他沉吟片刻,脸上甚至缓缓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仿佛在惋惜一件麻烦事,“唉,这丫头……终究是长大了,心思也野了。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何必揪着不放呢?”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温和得如同在谈论一个不懂事的晚辈。然而,他下一句话出口,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淡。“既是麻烦,就该清理干净。手脚要利落,就像……从未有过这个人一样。连同有干系的,一并处理掉。”:()病骨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