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多日,谢文珺没日没夜地往返长公主府与宫里处理公务,守灵的时辰又太长,她近日几乎没怎么合眼,倦意漫上来视线就变得模糊,礼部摆在太极殿门侧的红漆案的轮廓仿佛在晃动。
案上誊抄的守灵簿子今日晨昏排的确实是陈良玉的名字。
你回来了吗?
阿漓。
烛火在铜鹤灯台上剧烈跳动,映得灵堂深处那具巨大的梓宫忽明忽暗。
北境事务繁多,她还以为她不会赶回来了。
谢文珺思绪混乱地搅成一团糨糊,无法成形,身体比思绪更先做出反应,她几乎是本能地,放任自己,朝那个身影更深地侧过身去。
“长公主。”
三个字,清晰无比,是陈行谦的声音。
……
万籁俱寂。
谢文珺伸到一半的手顷刻回缩,人提了提神。这一举动对于谢文珺而言,已是十分失态了。
她没说话,满目狐疑——怎么是你?
太极殿的更漏滴答,陈滦神色除了错愕以外,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的尴尬。他大概懂。
陈滦道:“臣今日随班,替良玉。”
算上他自己的时辰,今夜要守整宿。
谢文珺打了个极轻的哈欠,倦意压得她眼尾发酸,她揉了揉眉心,打算挪步去偏殿休憩。
陈良玉与陈行谦容貌上无半分相似,她却还是在那心乱如麻的一瞬,把陈行谦错看成了她。
或者说,那一瞬,她很想来的人会是她。
是太想她了吗?
宫人鱼贯着添灯油,脚步很轻,不敢惊了殿中与梓宫里的人。陈行谦跪在西侧蒲团上,叩拜后,起身添一炷新香。
夜风愈大,天边已滚过几声闷雷,有骤雨将至,宫人将太极殿的门重新掩上,烛火与白幡逐渐不再跳动抖簌。
陈滦将太极殿的宫人与礼部守值的郎中都借口支了出去,只剩谢文珺身边的几个贴身侍女,“长公主,有件事,臣想进言。”
谢文珺见他眉宇间带着几分斟酌,便挥退了左右。
陈滦开口道:“殿下欲废止《万僚录》门荫,朝中需有破局之人。”
“你想举荐韩诵?”
陈滦这阵子没少屈就自己在瀚弘书院出身的清流士子中为韩诵斡旋,甚至三番两次前去拜会谷燮与谷珩两兄妹,前头铺垫得够了,才把颜面卖到谢文珺这里。
“正是。”陈滦坦然应下,“他当年因案下狱,十年困苦,见多了寒门士子的困顿,也看透了勋贵子弟凭门荫占缺的积弊,”他从怀中抽出一卷文章,捏着边缘郑重地往前一递,“殿下不妨一观,这篇策论是他自祯元三年起,熬了几年写就的,列了门荫之害,更附了裁冗的具体章程,依臣拙见,此论有刮骨之力。”
陈滦带来的是未及整理的底稿,那是韩诵入四方馆不久之后到宣平侯府找他吃酒,不当心遗落在宣平侯府的,有些地方被圈了又改,改了又圈,墨痕洇得很重。
谢文珺看过几行字,眸色便庄肃起来。
那日在四方馆遇到韩诵,他将话锋直指自己,谢文珺便瞧出这个人是明知前头是南墙,也敢攥紧拳头往上撞的性子。她确实也没看走眼,此人无所畏忌,于世家威压之下锋芒丝毫不减。
他是把能劈柴的利斧,却没装斧柄。
更何况能在科举会试之前就攀附高门、舞弊结党之人,即使才高,也未必就真的存有为国为民的心性,这般不管不顾的锐性,纵能破局,也怕难驯,一个不慎,反倒会劈伤自己人。再者说,韩诵与朝中多数臣工一般,始终将谢文珺视作维护门荫之制的旧党核心。
此人用是不用,能不能用,谢文珺还需再参酌。
陈滦道:“韩舍人出身寒门,没有祖荫可倚,反倒敢碰那些朝中大员不敢碰的痼疾。若长公主肯收他入门下,臣愿作保。”
他把韩诵从苍南叫来,荐入四方馆,虽是韩诵昔年请托过的,可他在朝中一脑门子与世家缠斗,看着是勇,实则是险。陈滦劝他“水至清则无鱼”,他只回一句“治淤需浚,去腐要剜”,转身照旧捧着奏章往御前闯。
入长公主门下,谢文珺尚能保他一命。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
谢文珺心绪很沉,半晌才“嗯”了一声,转身要往偏殿去。
就这一会儿的空档,太极殿外响起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