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次府的管事匆匆来到良苑,“大将军,侯爷命小人请大将军前去祠堂,为老侯爷、老夫人和大公子添把香。”
“就去。”
宣平侯府后院祠堂烛光通明,牌位整齐地列着。
香炉里的火点在幽暗中好似轻轻晃动,燃着白烟节节往下。陈滦手里拎着鸡毛掸子,站在牌位前,仔细掸落香炉周围的香灰。
陈滦向来是一副好脾气的脸色,这日少有地显露情绪,尤其今日到六部衙署走一趟之后,脸色更加阴沉。
他道:“你离府之后,宫里紧跟着就来了圣旨接安儿进宫。说是为柔嘉公主选伴读,柔嘉公主囫囵话都讲不出一句,选哪门子伴读?再则,安儿才几岁,经史策论她自己尚且读得一知半解,如何侍读公主?”
说罢拂袖,语气明明白白透着不悦。
以往宫里遴选公主伴读,礼部提早三月便要开始准备,经海选、策试与试艺,再经由皇后掌眼,在仕宦名家之女中筛选一批年岁正好、容貌端庄、品行端正、才情六艺皆属上乘的少女入宫陪侍公主。
陈滦道:“我问过礼部,从未有准备选公主侍读的旨意下达。即使要选,也要臣工之女先自愿投考,再行擢选,皇上难道就能硬抢臣女入宫?什么道理?无非是为了掣肘你,掣肘北境。”
这些年,严姩与严百丈在逐东天堑河督工修筑堰渠,陈良玉固守北境三州边防,侯府一应诸事都是陈滦操持,陈怀安也是他一手带大的。
陈滦看了看祠堂门外天色,估算下时间,道:“这个时辰,安儿应是在跟宫里的教习女官学宫规。她还这样小,每日的功课都难以做完,却要到宫里去学那些繁文缛节。”
陈怀安是个白天游门走四方、晚上熬油补裤‖裆的性子,要想做些正事,非得是吃饱喝足、玩够了蟋蟀、斗罢了鸟,才会想起课业这回事。
聪慧有余,勤奋不足。
昔年陈良玉与大哥大嫂修习课业时,三九三伏,祁寒盛暑,哪一天不是攒着劲要将书翻烂读烂,再去校场抡兵器、实战。这孩子一丁点儿没传承她爹娘和姑姑勤勉刻苦的劲头。
陈滦娇纵她,从不规训,若实在点灯熬油到太晚,便哄她去睡,自己提笔代她做课业。
陈良玉为此与陈滦促膝长谈过,语重心长地告诫他这样是不对的。收效甚微,无非是从明目张胆变成了偷偷摸摸。
陈滦对此自有一番说辞:“我倒情愿安儿资质平庸些,爱玩些,你我和大嫂在一日,便能庇护她无忧一日。不用像你,担这么重的担子。”
“二哥,没有人能庇护她一辈子,你我不能,大嫂也不能。”
陈良玉在陈怀安课业的事情上与陈滦有争执。
她道:“陈家女儿的眼界应在祁连雪岭,她是将门骨血,岂能揣着女儿家的胭脂盒甘心做笼中雀?”若非皇上要留人在庸都,她早将陈怀安带去军营了。
陈滦那时说她越来越像严伯——严厉,刻板,不通情理,安儿年岁尚幼,即便要勤修课业也不急于一时。
事态骤起,谢渊兀突一道旨意接陈怀安进宫,无需赘言,是他已然开始猜忌陈良玉了。
陈滦再难说出那样的话。
陈滦突然问陈良玉:“那把龙椅,你认为他还能稳坐吗?”
陈良玉一顿,却没表露出太多讶色,“二哥以为呢?”
陈滦接着道:“民间灾患、流民、叛军四起,长公主不顾安危亲自巡田,镇压叛乱,重新丈量举国耕地、绘制鱼鳞图籍、计算粮税,这才令户部荀书泰、司农寺盛予安编纂成新的田亩税法。可当今天子忌惮新税法一旦颁布长公主在朝中威望更高,将提案压在翰林院,久不施行。”
“钦天监一句‘南有客星’,他就心神大乱,为了修筑行宫,睁只眼闭只眼任由户部贪墨粮税、工部私役工匠,蠹国耗民。每日疑心这个,疑心那个,赵兴礼不过是履御史之职谏言,人便革职下狱,长公主为农桑田亩奔波解国帑之难,你领兵戍守边关,到头来,还不是惹他疑心日重?”
“自登基以来,他对皇位正不正统的执念凌驾于万民社稷之上,这样的皇帝,如何能予万民福泽?如何能使社稷强盛?”
“迟早,他会为这处心病,做出一些对朝廷、对黎民都难以挽回的错事。”
陈良玉道:“你我兄妹还从未谈论过立场。”
“今日不妨就谈一谈。”
“二哥请说。”
陈滦道:“于今之朝堂,唯有圣君独裁,方能震慑百官,方能政令下行无阻滞,方能救民于水火。可惜,居九五之尊者,不是圣君;有圣君之资者,难居帝位。”
陈良玉道:“这便是二哥的,立场?”——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93章
“不错。”
这是陈滦在临夏与长公主一同编纂“万僚录”、重计田亩时便已选择的立场。
陈滦道:“爹和严伯都曾说过,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哪怕朝局浑浊,权欲横流,也依然有人是为黎民苍生而来的。倘若没有,我愿意做那样的人。”